亲近土地

     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有意无意地想着，还有那些必须做，但是还没有做的事情。

     找一个小园养老，这成了我的执念。

     我们小时候，极为贫穷，但是家家都有一个奢侈的院子。我家的院子有半亩大，里面种了菜，种上了果树，还是我们兄弟玩乐的地方。春天里，桃花开放，我曾在花下读书。不久，就有小桃子在绿叶间“犹抱琵琵笆半遮面”。我们小孩贪吃，焦急地等待着桃子的成熟。父母不在家，我们就开始试吃还没有成年的桃子。两棵枣树长得很高，秋天里，我们用长竹竿打枣子。以为没有枣子了，忽然，换个角度，又发现了一两个，而且，因为不容易发现，它们长得很充分了，红得发紫了。打下来，记住红枣子落下来的方向，在草丛中，慢慢找。这下子，吃的就不是枣子，而是惊喜了。

   我关于土地的美好记忆，后来，被水田里的蚂蟥和盛夏的烈日破坏殆尽。我要去城里生活，那个时候，我想，如果有天堂，天堂就在城里吧。城里没有烂泥巴，大都是水泥地，鞋子不会脏，人也干净、神气。

   熬了无数个夜，眼也近视了，背也有点驼了，我终于考上了大学。回到母校看老师，老师说，你变年轻了，高中的时候，像个小老头。那年，我才二十岁呀。

   大学毕业去乡下中学做教师，也算告别了泥土。但是，实际上，离土地还很近。学校房子紧靠着农田，蚊虫常来家里做客。

   我又下决心去考研究生，拼了几年，终于定居在大武汉。远离了烂泥、蚊虫。

   每天匆匆忙忙地上下班，周末还要独自照顾女儿，她妈妈在安徽老家上班。我的日子就像城市的水泥地面，把大地覆盖得紧紧的，很少有一点空地。住在三楼，回家把大门一关，邻居是谁？也不关心，也不想关心，也没有精力关心。

   在这个千万人口的大城市里，我感到孤独。原来孤独与周围的人数的多少无关。我开始想念故乡的亲朋，开始想念小时候骑过的牛；开始回忆故乡春天里鸣叫的杜鹃鸟和紫红的桑葚、无边的蛙鸣；开始回忆故乡夏天里的碧绿的西瓜地。

   不是住在城里的就是城里人，只有那些在城市长大并习惯了城市生活，具有城市人思维的人才是城里人。我是寄居在城市的农民，虽然我的腿上早已经没有了泥土，可是我的心上有一层厚厚的泥土。大作家沈从文在北京生活了很长时间，他始终说自己是一个农民。我忽然明白了这句话得含义。 

    我开始懊悔于对土地的嫌弃。其实，我只是不喜欢水田里的蚂蟥、水田上的烈日。我其实深爱着土地，深爱着童年院子里的桃子树和枣子树。

     我实在受不了这种乡愁，就找来两个盆子，装上土，养栀子花。

     要是有一个小院子该有多好。这个梦，我做了一二十年。

     在老家的乡镇学校里，老伴有一个房子，房子边上可以开垦出一个二十多平米的院子。

     我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有了院子，我从网上买来爬山虎、栀子花、凌霄花、金银花，它们很懂我的爱，一个个都长大了。特别是爬山虎，像美国一样霸道，到处扩展自己的势力，也不管别的花的讨厌。

    暑假的时候，还可以在院子里放电影。而且邻居也常来说说话，看看你家买了什么菜，看看他家买了什么菜。还有人把在自家菜园里新摘下的菜、自己家的鸡下的蛋，送给我们。邻居家的小猫，每天都会来报到。我忽然感觉有了实实在在的邻居了。

    在大城市里，人们的话题常常是谁做了多大的官，谁挣了多少多少钱。这些话题都是些令人紧张的话题。

    退休了，我就在这个小院养老了。

     天有不测风云，政府把我们的小院拆了，我的小院梦碎了一地。

     我们去附近农村想租个带小院的房子养老，找了很多地方，要么价钱不合适，要么太偏僻、冷清了。

     回到武汉，继续在附近农村寻找。都是失望而归。

     我紧紧握着梦的手，梦却撒开了它的手。

     几乎绝望的时候，知情的朋友告诉我，武汉市蔡甸区的世茂龙湾有这种带小院的房子。离我现在的家也很近，我必须去看看。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在世茂龙湾找到一套合意带院子的房子，价格也能承受。贷款，借钱，什么我也愿意。

      还在装修，我就在网上买了各种花：栀子花、凌霄花、金银花、茉莉花、百合花、木槿花、长春花、月季。它们都是有情众生，以强大的生命力回报了我。

     邻居也常来看看花，说东说西，日子生机勃勃的。

     在土地里，人们会活得美一些，平等一些，友好一些，有活力一些，舒缓一些。

     回到我在市里的家，我又关起大门，与邻居老死不相往来。

     土地，是我们的衣食父母，竟然也是一种文化，一种神奇玄妙的力量，近之则有活力，远之则枯槁。小外孙一岁多了，我对他的第一个教育，就是要亲近土地，必须热爱花花草草、各种庄稼。一个人一辈子活在钢筋水泥里，活在机器里，一定会比较功利，会失去感知美的能力，一定会缺少一份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