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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继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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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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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尽繁华

我和酷爱中华文化的周波,谈起苏东坡,谈起他的《赤壁赋》,小伙子从沙发上弹坐起来说,明天去我老家黄冈吧,看看苏东坡的遗迹。我带车来接你!

正是秋天,不冷不热,去看九百年前已温和如秋的中年苏东坡,正是适宜的时节。

周波的父母热情接待了我。吃了饭,我迫切地要去赤壁,看一看“大江东去”,看一看“乱石穿空”。走近赤壁,顺着周波的指示望去,不见穿空的乱石,更不见东去的大江,我怀疑走错了地方。周波说,长江改道了,当年的长江,你看,全是居民楼了。我的期望也“大江东去”了。遗迹也并不多。我像是一个兴致勃勃前来相亲的人,却发现传说的倾城之色已经老成黄脸黑斑。

但苏轼来过,而且我知道黄冈是苏轼的重生之地,精神的重生之地,苏轼的生命如果没有黄冈,就成不了苏轼。

结束了旅游,在出园时,我们突然看见一个展览馆,真是喜出望外。展览馆把苏轼在黄冈四年的生活,用模型演示出来了。我们的视线透过玻璃上的灰尘,寻觅着苏轼的黄冈生活。千年前的黄冈和苏轼一下子活了。

文人需要不幸,文人需要在不幸中挣扎,升华,重生。黄冈是特意为苏轼准备的,他在这里死去活来。

苏轼自小才华横溢,锋芒毕露。“轼”是车子上供扶手使用的横木,并不起眼的物件,其父苏洵给他取名为“轼”,是希望他低调一点。但是大才子如何能不狂?说话写文章是他的生命,大才子自有真性情,又怎么能见百姓愁苦而不言语。

苏轼是闯了文祸才到黄冈来的,有人揭发他写诗攻击“新法”(王安石发起的一场变革)。1079年,他在湖州太守任上被莫名其妙地押往京城,经过漫长的审讯,他保住了一命,贬居黄州(今黄冈)担任团练副使,这是一个八品的闲官。

这样的事,历史上何止发生在苏轼身上?白居易被贬九江,同样是写了让当权者不开心的诗歌。诗人因诗得名,因诗获罪。但因诗获罪之后呢?或在挫折面前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问世事;或在挫折中升华,提高自己的人生境界,写诗为文的境界。白居易属于前者,苏轼属于后者。

苏轼太顺了,他真的需要这样的挫折。他生于书香门第,21岁就考中进士,然后做官,由小而大。35岁做杭州通判,38岁做密州太守,41年做徐州太守,43岁做湖州太守。这样的苏轼哪有心思和时间想一想宇宙人生?

写诗犯法,来到安静的黄冈,一待四年。黄冈的苏轼,已经是纯粹的诗人。他不属于衙门公务,只属于清风明月,过着最适合诗人的生活。而且被生活所迫,他亲自下地干活,过着陶渊明一样的日子。自古不屑体力劳动的文人,荷锄把犁,与大地亲密接触,何其难得?又何其有幸?

苏轼倒霉了,却安静了,没有了从前作为名人那些过多的应酬。这个时候来看他的,一定是真朋友。他们帮苏轼干农活,陪他月下散步,江上行舟。苏轼的生活从没有这样的真实、闲适和自然。苏轼在东坡干活回来已然是“日炙风吹面如墨”的农民,他喝酒后醉睡野外,被晚归的农民叫醒,否则会有被牛羊踩着的危险。他被醉汉东推西搡或粗语相骂。苏轼对此很高兴,“自喜渐不为人识”。他不摆出身份,吓这些纯朴的农民,那是浅薄的官员干的事。他是诗人,他把人当人看,不论你的社会属性,不论你的高贵和卑贱。当时黄冈有个恶俗,生有二男一女之后,再得的孩子就要用凉水溺死。大家习惯了,苏轼却受不了,给太守写信,捐款救婴。千百年来,百姓爱文人,就是因为文人把百姓当人看。

仅仅过一过这样悠闲的日子就走,苏轼会对不起黄冈。苏轼的心并不闲适。他思考苦短的人生和它的悲欢离合。朝廷让他在黄冈政治上思过,他却在哲学上求索。

他对自己的遭遇当然也想不通。他曾是一个有政绩的太守,只是用诗歌说了一些真话,就遭此厄运。但如果,他心中只有一个苏轼,那还算什么苏轼?

人生,苦短的人生,如何看待它?如何度过它?这个问题似乎适合人到中年之后来思考,不然就早了;不遇挫折,也没有动力。44岁的苏轼,政治上失意的苏轼,才华横溢的苏轼,替大家、替全人类在黄冈沉思。

浩淼的长江,如水的月色。天地沉默,一叶扁舟,苏轼带着沉重的思索上船了。人类这个自然之子,多少次在永恒的自然面前感叹自身的短暂。刘希夷在他的诗《代悲白头翁》里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衰老之叹,将终之悲,多少次困扰着多情的人类。苏轼换了一个角度来看,人生虽无常,但也有不变的一面。他在《赤壁赋》中写道:“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人生有什么可不朽的呢?肉身速灭,灵魂不朽。个体速灭,人类不朽。站在这个高度,就没有一己之悲叹了。

参悟了生死之后,只可享受人生。人生的享受又是什么呢?香车美女吗?多少人死在石榴裙下。苏轼让我们去享受“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却是最大的人生享受。

在黄冈的月色下,苏轼爬上哲学之巅,瞭望人生的远景。他看见了生命的永恒和美好。他笑了,并把这种笑容传给千秋万代。

后来的苏轼大起过,做过中书舍人,吏部尚书;也大落过,58岁谪居惠州,61岁又谪居海南儋州。但他依然那么乐呵呵的,能为百姓做点事,就一定做好,对自己的升降全然不放在心上。

来时是一个落魄的官员,去时是一个智慧的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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