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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继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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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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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与火的母亲

母亲死后,我才真正了解母亲。她活着的时候,她是母亲,爱护我的人,这就够了。等她死了,我头上的那片蓝天丽日没有了,我才去关心那轮太阳如何升起,如何坠落的。

母亲大致出生在一九二九年,她的出生后来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包括她自己。至于生日,更是渺茫。母亲生前说她出生在安徽桐城的老腊梅界,门前有三棵大树。大致5 岁时,外婆怕她饿死,就把她送给别人做童养媳了。5岁的孩子,怎么能离开母亲呢?外婆回去了,母亲就哭着去追。可是门前有一条河,母亲顺着河试图去找一座桥,然后回家,她要妈妈呀。真的有一座桥,母亲不敢站着走,爬着爬着,桥下是哗哗的流水。忽然来了一个过桥的大人,抱起她过了桥。母亲一个人在野外,找不到回家的路,就这样丢了。天渐渐的黑了,母亲只是哭,这时一个妇人带了三个孩子,他们正在乞讨。妇人发现了母亲。命苦的人总是心善,母亲被收留了,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又成了这个妇人的童养媳。

这个妇人成了母亲的养母。

母亲那时除了生命什么也没有。名字,年纪都不知道。养外婆后来给母亲取了一个名字:江寿珍。养外婆估计她有5 岁,从此以后母亲的生命便有了确切的纪年。

母亲跟着养外婆去乞讨了,从江北到江南,从春夏到秋冬。在富人的黄狗声里惊慌,在别人残羹冷炙中偷生。养外婆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都不喜欢母亲,母亲受够了欺侮。一次,母亲的那个姐姐在山上砍柴时,用刀砍破了母亲的头,母亲不敢说出来。养外婆给她梳头时,发现血在她的头发间结成了一块饼,追问之下,母亲说了实情。养外婆揍了母亲的那个姐姐。养外婆护着她,她竟活过来,并长大了。

在安徽宣城,养外婆一家安顿下来了,租了地主的田种。母亲是极好的劳力,只是干活。她的青春也在养外婆的期盼中到来了。

养外婆的大儿子上了学,看不上母亲了。养外婆把母亲嫁给了一个较富有的姓陈人家。母亲生下了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这时就要解放了。母亲的男人担心被批斗就上吊死了。母亲拉扯着三个孩子,到了五八年,两个女儿先后饿死。母亲带着儿子跑到据说饿不死人的泾县琴溪乡梓湾村,又嫁给了一个姓何的人。两人过得并不好,这时我的父亲出现了,我的父亲是一个会说会唱的穷男人。母亲喜欢上了他,终于找到了人生的归宿,但却付出了半生的劳累。那时母亲已三十五岁了。

父母结婚后,首先要有个住处。在姑妈的帮助下,父亲搭起了一个棚子。一家三口安顿了下来,但心胸狭隘的父亲容不下母亲带来的孩子,又是争吵。母亲在父亲的拳头下哭泣呼号。母亲身子单薄,唯一丰富的是泪水,是泪水冲走了她心中的坎坎坷坷。

母亲又开始生孩子了,二哥出世后,父亲有了为夫为父的责任,一心和母亲养育着我们。我和另外两个弟弟都先后出生了。

母亲外出是一个劳力,回家是妻子和母亲。让我们吃饱,穿暖,要进行那么惨淡的经营啊。

父母终于过上了安定的生活,虽然是村子里最穷的人家。我们不满意这样的穷日子,父母却很自足,他们终于不讨饭了。村子里来了叫花子(学名叫乞丐),母亲总是多给一点。之后,父亲总要和她闹点别扭,母亲说他们可怜。我们站在并不丰满的米桶边看着母亲给叫花子装米,渐渐地学会了善良和同情。母亲的同情心来源她苦难的生活,并把它教给了我们。

我们上学了,除了我,哥哥和两个弟弟小学毕业就都回家了。我一直想读下去,寻找一条新的路。我的理想又是建立在母亲的辛劳上的。上了高中,一个星期需要一元多钱的用费,这个不小的时常开支,给母亲增添了许多痛苦。冬天的周末,我从县城回来。下半夜三点钟,母亲就起来了。先是吆喝同伴,然后挑上五十多斤左右的萝卜就出发了。这时,我瑟瑟发抖地爬起来关门。母亲那瘦弱的身子和沉沉的担子一并坠进黑暗的夜里。乡村的夜是纯粹的静,只有远处没有封冻的河水在哗哗地流淌着。母亲要赤脚过去,她总是带一把草,过河后点燃烤一烤,她说石头和脚有时冻在一起,只有这样了。

第二天下午,母亲烧好我一个星期吃的菜,然后拿出那一元多钱,告诉我好好读书,不认识的字就问老师,边说边送我。我总是不出声,我怕自己会哭出来。

我咬着牙挺了过来,一九八四年,我闯进了当年高考5% 的录取率中。我一生对得起母亲的就是这件事了。

母亲笑了,她应该还没有这么高兴过吧。远近的人都传开了,一个贫寒的人家孩子考上了大学,而母亲就是那个人的妈妈。母亲笑中又隐含着一个母亲的心酸——孩子上大学了,就要远走高飞了。

村子里的人都来祝贺,家里办了酒。母亲仍然笑着。散席后,我要去县城乘第二天早晨的车,我的心已飞向了远方,我只知道高兴。我高兴地向母亲道别,母亲从屋里出来,应了我一声,就哭了起来,说,妈不在身边,要好好照应自己。我一下愣了……

在母亲的泪光中,我走出了村子。从此,我很少和母亲有长时间的共处。

国家渐渐富了,全家人的生活也开始向贫困挥手。家里还准备盖房子。我也大学毕业,当了一名中学教师。母亲的心里越来越高兴,身体却越来越差了。在她的风烛残年中,她放在心上的是两个弟弟的婚事。我女儿出生时,她过来照应了一个多月。幸运之神把她忘记了,她自己也把自己忽略了,死亡之魔紧紧的盯住了她。

她六十四岁的那年腊月二十八,我们从外地赶回家,母亲见到我们,一把抱起她的孙女,亲了又亲。弟弟说,她老是站在屋角望我们回来,责怪弟弟不去接我们。然后她欢欢喜喜地忙里忙外,我也帮忙做一些家务,但母亲总不肯,只要求我陪着她就行了。我每次回来,她总是仔细看看我,目测我的胖瘦。当时我在准备考研究生,有些劳累,没有通过母亲的检查。二十九的早晨,她给我冲了一个鸡蛋。到那天晚上,过年的事情都就绪了,母亲也闲了一些,坐在火盆边和我们一起看电视。我的女儿才四岁,坐在母亲的腿上,用剪子剪纸烟盒上的图案,母亲帮着她,并把这些图案贴在墙上,说等孙女回去了,看看这些图案就能想起来她的孙女。大约九点钟,我要睡了,母亲说,也有些累,要睡去。我的牛仔裤裤管太小,脱不下来,母亲一边帮我,一边笑话我。她走到房门口,突然轰然倒地。我一骨碌爬起来,抱起母亲,连续喊她,她应了几声。我把她放在床上,她开始呕吐,说头痛。家人闻讯都赶回来,但她已经不认识人了,昏昏的睡去。但我们并没想到她会死,请来的医生用电筒照了照她的瞳孔,说不行了。

其间只有三个多小时,母亲在三十那天的清晨,在准备好过年的事情后,溘然长逝。

当时已八十多岁的姑妈颤颤抖抖地过来,抚着棺材痛哭。父亲去世时她都没这样。母亲死后,兄弟都不愿回家住,觉得家不象个家。我总是以为母亲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她还会回来的。直到她的坟上长满了草,我才信了。

母亲的一生,从没有做过自己的主人。她生活的时代是中国命运处于低潮的时候,她却远远承受大于平均数的苦难。把人生中可能有的痛苦都经历了。善良和勤劳让她把自己的一切都拿出来了,带走的是不足八十斤的尸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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