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一发烧,不吃饭,母亲的第一反应便是我魂丢了,便请来村子里一个年迈的女人收魂。老女人先来断定魂丢失的方位,我睡在床上,老女人盛一碗米,用布蒙上,在我面前晃着、晃着。然后打开布,看米的形状,断定方位。这时把母亲叫来,以示机关,让母亲赶快喊魂,时间一久,魂魄会长毛了,就不知道回家了。叮嘱母亲,只有亲娘喊才好。我也急了,不知道自己的魂在哪里迷路了,一旦回不来,我就要死的。母亲更着急,第二天的傍晚,让我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点一盏油灯,因为魂是胆小的,不能见大亮和陌生人,除了娘和我。这个时候,我怕的要命,天地都静下来,只有母亲喊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继胜呀,在河边吓着了,赶快回家啊!”
“继胜呀,在山上吓着了,赶快回来啊!”
我看了看四周,只有如豆的灯光,我怕看见任何东西,我只希望母亲快点回来,这时,我的魂也没有母亲重要。家里没有人了,爸爸和兄弟都被叫出去避开了。
母亲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大了。
“继胜呀,在路上吓着了,赶快回来啊!”……
母亲的声音似乎到了屋边的路上了。我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照说我的魂丢了就不知道怕了,可我怕的要命。母亲喊魂的声音别有一种凄凉,那是母亲在祈求吧。天地都很安静,我希望听到什么人声犬叫,可只有母亲悠悠的呼喊。
母亲呼喊的声音很促密,步子都非常的慢。她把各种可能性都喊了,可能的地方,可能的原因。邻居也一定知道我的魂丢了,也知道喊魂的时间不能有任何响声,什么声音也没有,我怕得要命。
我终于看到母亲了,仿佛我的魂被母亲招呼着回来了。在门口,母亲特别停了一会,怕我的魂又走岔了道。我是母亲生的,我的魂也是母亲生的,我那胆小的魂一定不怕母亲的,也应该听母亲的话的。在母亲的心中,我的魂一定会跟着她回来,然后附在我的身上。而这时,我最需要的是母亲,而母亲最需要的是我的魂。终于,母亲停在我床前,照我的口中吐一口气,魂就会顺着那口气,钻进我的体内了吧。
似乎妥了,但母亲并不能肯定我的魂真的回来,要连喊三天。每一夜,我都惊恐不安地等母亲向我吐一口气。
病总会了的,这时,母亲真是兴高采烈,因为她又把我的灵与肉连在一起,像又生了我一次一样。只是嘱我出去玩时要小心,天黑前一定要回来。
但母亲魂丢的时候,我却没有喊回来。我二十九岁那年,回家过年,母亲高兴得象年轻了十岁,她准备年饭。晚上,和她的孙女儿亲了又亲,我的女儿拿着一把大剪刀剪着烟纸上的花,母亲又是指点,又是帮忙,然后贴在墙上。母亲说,等孙女走了,看到那花儿就能想起来。然后,女儿睡了,我也想睡了。母亲说也累了,要睡去,走到房门口,对父亲说,她头昏,父亲过去扶她,不及,母亲就轰然倒地了。我爬起来抱起母亲不停地喊,母亲应了几声。然后昏迷了,沉沉地睡去,请来了医生,医生照了照她的眼睛,说不行了,母亲的呼吸开始大大的不均匀,我们骤然紧张起来,拼命地喊母亲,但母亲的魂头也不回的走了。
葬了母亲,我又去教书了,我总是不想做一辈子卑微的教书匠,我去考研究生,然后去了遥远的武汉。在异地,在孤独的时候,彷徨的时候,我就渴望再听到母亲给我喊魂的声音: “继胜呀,在外面吓着了,赶快回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