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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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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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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抵达的故乡

18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故乡,脚步从未跨过本县的边界线,以老家的小村庄为圆点,我行走的半径不超过30公里。如果说童年时代是一场纯真本色的人生演出,那么这场演出的舞台就是故乡山水。我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玩耍、读书、劳动,山水田园给了我绿色的生命底色。故乡让我结识了数不清的庄稼、蔬菜、瓜果和树木,那是我一生与土地的精神脐带。我热爱绿色的原野和湛蓝的天空——那是我童年的瞳孔摄下的底片。今天,我仍感觉自己是一株长在城里的庄稼,但根仍在故乡的泥土里。

1970年代,我的小学时期。不管上学还是假期,我每天都穿行在绿水青山之间。春天里在野花和庄稼编织的大海里徜徉,假日骑在牛背上放牛是最悠闲最浪漫的事;夏天的烈日驱赶着我们去和碧波拥抱,我们无师自通第学会了狗爬式、仰泳、踩水等招式;秋天路边的树林里有诱人的野果,小伙伴们都是爬树高手,野果是我们的免费美食。那时的冬天真冷,但寒冷扔阻挡不了我们对冰雪的热情,玩冰凌、打雪仗、堆雪人。那时的天真蓝,在上学或回家的路上,我常常仰头望着天空,看白云悠悠,头脑里涌起各种各样的幻想。走在我家屋后的堤坝上,可以望见15里以外的一处矿山,大人说那是一座石英石矿,开采出的矿石被送到附近的石粉厂加工,磨出石粉可以做成各种漂亮的生活用品。童年时代也不全是自由的玩乐。农忙时节,孩子们不会也不允许袖手旁观,我们是半个劳动力,插秧、割谷,甚至挑稻谷,都可以一展身手。干农活儿,是乡村的孩子的必修课,父母是老师,不及格是要挨骂甚至挨打的。

我的小学建在小山坡上,只有两排土砖房,十几间屋子,没有围墙,没有大门,但家长永远不用担心孩子的安全问题,他们也从不去学校接孩子。放学时我们排好队,唱着歌儿,像小鸟一样快乐地飞回各自的村庄。我们的书包很轻,除了几本课本,作业很少,我们的作业写下天地之间,写在田野、山坡、小河和树林里。学校后面的坡地上有老师和学生种的麦子和蔬菜,每到收获的时节,我们都会享受一顿自己的劳动果实。

年少的我行走在故乡的土地上,脚步自在轻松,目光在四周游移,我发现小山村周围十公里外都是断断续续的山岚,山虽不高,但足以阻挡我眺望外面世界的视线,我常常想象着外面的世界的样子。记不清哪一天,我和小伙伴发现村外水库的大坝顶上是一个很好的瞭望台,那儿地势高,向东眺望,可以看见十几里外县城的大致模样,县城的高楼不多,最高的楼不过五六层。穿越无遮无拦的纯净空气,向东向更远的地方遥望,大别山的巍巍雄姿依稀可见,那一重又一重的高山外面是什么地方?好奇牵引着我年少的心,幻想总在心里涌动。后来学地理我才知道(我的地理学得特别棒),山外是安徽,是江淮大地,有合肥等城市,再往远方有南京,更远的远方有大都市上海。今天站在同样的地方,大别山早已不见踪影。雾霾沉沉,楚天不再辽阔。

回首过去的纯真岁月,我发现1970年代是故乡最光彩照人的时期(1970年代以前我太小,没有记忆),农村一派欣欣向荣、生机勃勃,古老的土地散发出无尽的生命力。碧绿的庄稼铺展到天边,几乎没有土地被闲置,连田埂上都套种了大豆、绿豆等作物。山林里松涛阵阵,野花飘香。春末夏初,林下还可以捡拾蘑菇,那香甜的松树菇至今怀想起让人垂涎。夏日,林场里叔父和护林员坐在门外的板凳上吃晚饭、拉家常,他们常年守护着那片郁郁青山,山坡上还有他们种下的南瓜、冬瓜,成熟时节山坡上躺满丰硕的果实,吃不完的瓜都被送到大队养猪场。如今山上松树稀稀落落,茅草丛生,松树菇也难觅踪迹,环境大不如从前,林场早已成为故乡的历史名词。叔父那一辈大多已不在人世,但他们的坟墓仍驻守那片古老的山林,和青松明月相伴。

农忙季节收割机、插秧机、拖拉机、脱粒机轮番上阵。在乡村的机耕路上,小屁孩们常可以爬拖拉机玩,那时故乡正走在通往的农业机械化的路途上。夏夜的稻场上一派繁忙,脱粒机突突突地叫着,孩子们在稻草堆里躲猫猫。那时孩子真多,满村疯跑,不分白天和黑夜。临时食堂里两三名妇女在忙碌着,夜餐的香气飘散着,那是对辛勤劳作的村民的最简单朴实的犒劳:新鲜的大米饭,刚从菜园里采摘的蔬菜。鱼和肉是奢侈品,难得上桌,但家常饭菜也已足够慰藉疲惫的身体和饥饿的肠胃。稻场外面,从百里外白莲河水库送来的清清渠水正悄悄流进干渴的田地,这百里水渠是父亲那一辈人一手修筑的,可谓鄂东的红旗渠。那时河水清澈如山泉,水塘的水可直接饮用,村民的生活用水都来自河塘。我和小伙伴握着自制的竹钓竿守候在水塘边,总有不错的收获。

1970年代是大集体的最后的年代。家乡地处长江中下游地区丘陵地带,气候适宜南北多种植物生长。因此,家乡的土地可以上轮番种植数不清的农作物,这让我认识了数不清的庄稼、瓜果和蔬菜,除了水稻、小麦、大麦、玉米、高粱、油菜、棉花、大豆、绿豆、蚕豆、豌豆、红薯等常见作物外,还有荞麦、山茶、苎麻、黄麻、荸荠、山药、芋头、赤豆、油沙豆(学名不知叫啥)……瓜果蔬菜就更多了。我家的菜园是我的百草园,母亲手把手地教我认识蔬菜,教我种菜。从春到秋,我小小的心随着院子里的蔬菜瓜果而欣喜或忧郁。我觉得,母亲是大地上的一棵植物,我是上面一颗小小的果实。我还认识山林里许多树木。记得有一种树乡亲们管它叫栎树,果实像莲子,但比莲子坚硬,好多年后当我学习舒婷的诗歌《致橡树》时,通过查资料看图片才恍然大悟,原来小时候认识的栎树就是橡树。可惜,今天在故乡很难再见到橡树的身影了。

有一段时间,故乡的土地上甚至还种植过烟草(烟叶),修建了烟炕。烟草地是一望无际的碧绿,高大的烟草堪比高粱和玉米,那阔大的叶片足以遮阳挡雨,人钻进烟茂密的烟草林里,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新鲜的烟叶表面摸起来有一种黏黏的感觉,手感并不好,气味也没有荷叶清香。烟叶被采收后送进像碉堡样的烟炕里,经过多日烘烤后的烟叶金黄金黄的,散发着一种特别的香气,挺好闻到,但变成卷烟燃烧后产生的烟味我却不喜欢。1970年代末以后,随着生产责任制的落实,田地被包产到户。大概是种植的烟草解决不了吃饭问题,也许是故乡的烟草品质不高,人们都不再愿意种植了,烟草和烟炕很快在故乡消失。还有一些农作物也逐渐消失,后来我在异地他乡也没再见到它们的身影。如今,在故乡的田野上,除去荒芜的田地,能见到的只有几种主粮。

1980年代初,农村田地被联产承包到户,刚开始的几年,故乡还延续着1970年代的余绪,景象没有因经济制度的变革而发生突变,天还是那么蓝、水还是那么清、山依然那么绿。但乡村的变化是悄然进行的,就像一场淅淅沥沥的雨,悄然渗入泥土。1980年代中期以后——我已经走进大学校园,曾经陪伴我童年的景象渐渐悄然变化,没有继续上学的同龄伙伴开始东南飞,远走异地他乡,进工厂、上工地,用无尽的辛劳换取有限的薪酬。1990年代乡村变迁日渐显著,更多的乡亲走向东南沿海。在老家温饱虽然已解决了,但离富足还有较大距离,种粮是一项吃力不讨好的辛苦活计,盖房娶亲别指望它。青壮年除了留下可供自家人吃饭的口粮田,大多毅然转过身去,背向田园,走向他乡,留下白发双亲和无助的孩子,离家的脚印写满了无奈。于是田园荒芜、沟渠废弃、水塘淤积,曾经热闹的乡村逐渐寥落,人丁逐渐稀落,连孩子都形单影只。土地也变懒了,农作物品种大量减少,青少年对庄稼已了无兴趣,他们是出生在乡村的乡村局外人。

1990,我大学毕业,客居异乡,每年回老家两三次。在我不经意的目光里,故乡和我的父母一样渐渐老去,我也渐渐成为陌生的客人。虽然乡亲们的生活条件逐渐改善,但难掩乡村的逐渐凋零,人丁寥落,田地荒芜。这趋势一直延续到2000年以后,延续至今,无法预知何时终结。我的小学(中间经过翻建)已成为一座废墟,初中母校已改为小学,高中母校已改为初中。2006年,我迁居东部一座城市,离家距离上千里,回家老家的次数渐少,每次回去都增加一层陌生感,乡村依旧贫血,小村庄依旧寥落,田园依旧荒芜,而且规模更大。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而我能归去何方?

2014年母亲去世(父亲早在1995年先行离去)。有人说,父母在尚有来路,父母去只剩归途。但“来路”和“归途”于我好像是相反的。故乡虽然仍有亲人朋友,但我回的次数越来越稀少。对于小村庄,我已成为一个过客,一个异乡人。儿童相见不相识,父老乡亲半零落。同龄人已成中年大叔,有的人仍在外打拼,有的已停下漂泊的脚步,在老家守护着一亩三分地,不知他们在深夜的梦里是否会穿越回童年时代。也有人已在异乡发达,赚了大钱,举家迁往异地。有人带着满身伤病两手空空回到故乡,他们中有的在异乡“丢失”了老婆,满脸羞愧回到老家。极个别的在外杳无音信,不知是否还“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海子诗句)。有些人赚了一点血汗钱,然后将血汗钱变成了一座小楼,那是送给儿孙们最沉重的礼物,也是他们今生完成的最大任务,然后他们将和村庄的老房子一样渐渐老去。

今天,当我站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却感觉自己站在陌生的地方,熟悉的村庄、田园、小路、树林、山坡、小河、水库面目有些模糊,有山头已被削平,有道路已荒芜,有沟渠水塘已干涸或淤塞……童年的脚印大半已被抹去,回忆的翅膀只能在故乡的天空游荡,如一个孤魂野鬼。曾经在那里上过高中的县城倒是日渐繁华,和千百个中国城市如出一辙,一样的马路,一样的高楼,一样的超市,一样的公园,孩子说着一样的普通话,人们一样的衣着服饰,脸上洋溢着物质生活日渐充足后的幸福笑容。当年的三四万人的小镇已变成二十多万人的小城市,并且有向中等城市靠拢的趋向,居民一大半是最近二三十年从本县农村迁来的。而我,每次回到故乡,经过县城就像一个访客,大街是陌生的,有时竟分不清东西南北,当年走过的街巷要么不复存在,要么难以辨认。母校已改为初中,原来的校名也随之消失,当年的老师不少已离世,同学们如蒲公英的种子散落四面八方。这座历史不到百年的县城,已全然没有了昨天,只剩现在。走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只有身边的乡音在提醒,这是我的故乡。

春节期间我和发小电话聊天,他还生活在我的小村庄,小楼房多年前就盖起来了,年过五十的他守着八旬的双亲,为了照顾二老,近些年,他无法走远,种田显然养活不了一家老小,他托人在县城一家制药企业找了一份差事,每天早晨骑摩托从老家赶到县城,傍晚赶回家里。他说家乡马上要发生巨变,高速公路将在村后不远处经过,不久就要通车,村子的西南边几百米处高铁正在修建中。另外,县城的中轴线也将延伸到小村东北边,离村庄也只有几百米。曾经闭塞的小村庄正联通世界,道路越来越宽、越来越广。发小的言语里有几分兴奋,而我在高兴之余,却多了一份忧戚。是的,乡亲们今后出门更方便了快速了,他们和外面的世界沟通将更便捷,物质生活可能会更上层楼,但这些和庄稼无关,和蔬菜瓜果无关,和童年岁月无关。

我知道,童年的脚印终将彻底消失,即便日后回到故乡,但站在那片土地上,我必将是一个局外人,心中的故乡将永远无法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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