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童年。
——题记
“二丫,从明天起,你不上学了,妹妹要人带。”
二丫上二年级。她从秋天的田埂上走回来,刚刚抽穗扬花的稻禾,淡淡的清香,一颗颗青玉一般的籽粒,如同她小小的心,温润饱满。
此刻,这颗小小的心瞬间跌入冰窟:“不,我要上学。”二丫立在母亲面前,小声但坚定地说。
“奶奶要带弟弟,妹妹断奶了,我要做活,没人带妹妹,我们一家人吃什么呢?”母亲分析道。
“我们放学后帮你干活,放牛、背妹妹。”二丫说的“我们”里,包括大她三岁的姐姐。
姐姐念五年级,明年要考初中了。初中是不容易考的,一个乡五百人参加考试,只能录取一半人。潜意识里,二丫想,姐姐若考不上初中,她正好回家带妹妹。她只是自然而然这样想,并不是真的希望姐姐考不上。姐姐爱说爱唱,活泼伶俐,不如她的沉默寡言。
“你们好好念书,念到哪里算哪里。念到高中大学都供你们念,只是不能留级。”这是去年,父亲要带二丫入学报名时说的。母亲当时也说:“两个人都去上学,家里怎么办呢?你看看,满村庄的人里,哪家的女孩是破过门的?”
“人家是人家。我们家的孩子都要念书。念不上是她们的事,不给她们念书是我们的不对。”
父亲自己也就高小毕业。“四人帮”垮台的前一年,村小建立,他被找来做了民办教师。他的教室里,放眼一瞧,都是光头多,仅有的三五个女生等不到他带到四年级,她们就一个一个回去了。有一年,他带学生去村完小参加期末联考,清一色的光头。他有个学生,一年级念了五年,还写不来自己的名字,年年留级年年念。这个学生的父亲去世了,他有四个姐姐。最后一次,他的大姐还送他来报名,他劝他的大姐:“回去带他干活,他的动手能力强,不一定需要念书。”父亲看人的眼光不错,这个学生回去后干什么都行,割稻插秧、犁田打靶,放黄鳝笼子,钓虾,他无所不精。
姐姐的学习成绩应该比二丫好,她在离家远一点的完小读书。二丫就在爸爸教书的村小,学校就一到四年级。有一天课间,二丫去爸爸办公室喝水,正走到门口,听到她的老师对爸爸说:“你家二丫不是块念书的料。”她转身往教室走去,一路走,一路狠命地咬着嘴唇,嘴唇湿润了,就当是喝过水了。
后来,很多回,二丫的那位老师每次看见她,还尽说:“你当年真不像一块念书的料。”二丫沉默着不回应。她的内心揣着明白:你是老师,又不是算命先生,你哪里就能算出我的人生?
长大后的二丫,自己也做了老师,站在讲台上,她把面前的每一个学生,都当作是璞玉。她想自己就是一名雕刻师,用心雕琢这一块块璞玉是职责。也有学生像自己当年一样沉默又愚钝,她绝不敢像老师评价自己那样轻易做出评价:不是一块念书的料。没有人可以轻易给另一个人早早做出鉴定,作为一个老师更不能。
母亲再次说到让二丫不读书时,父亲并没有把二丫老师的那句话透漏出半点,他看看垂首站在那里,不停地用手指绞着衣角的二丫,说:“我以后上班把妹妹带学校去,二丫下课了,也能照看照看。”
二丫一抬头,眼神晶亮:“好呀好呀,我一下课就带妹妹,保管妹妹不哭。”
母亲终究屈服于父亲的建议。两个大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哪里真舍得不让二丫读书?只是她做活做累了,田里家里两头跑,跑着跑着,自己也并没有觉得多累,但在人家门前走来走去,听到的话就多了些:“二丫她娘,又赶回去呢?”“哎呀,二丫她娘,你两个大女儿,一个给你烧饭,一个给你带孩子,你哪里需要这么吃苦?”
母亲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她自己没有读过书,只在父亲开的扫盲班里认得几个字、学会写自己名字,她深知读书关系到一个人的大前途。她不怕吃苦。哪个做娘的容易呢?都是田间一把好手,家里一把好手。得闲了,打扫房屋,烧锅做饭,洗衣浆衫,种菜搓麻,做一大家子大大小小一年四季的鞋子。“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爹。”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男人心都大,都粗。但生活,是由一件件细小的事情组成的。
父亲的话决定了二丫能否继续读书,但成长的深刻体验是母亲带给她的。
夜晚,一盏煤油灯搁在餐桌的正中心,餐桌一方靠条几,姐姐坐一方,二丫坐一方,另一方坐着母亲。二丫和姐姐写作业,母亲纳鞋底,滚鞋帮。为了让姐妹俩就着灯光更近一点,母亲总是把煤油灯尽可能往她们俩这边挪,一边挪,还一边说:“我眼力好呢。”哪里是真好?二丫总是看见母亲的手指被针扎到。但母亲一声不吭,不动声色地把被针扎到的手指放进嘴里吮一吮,吮干净血迹,又继续做活,仿佛那针扎的根本不是自己的手指头,而是别的什么不相干的东西。二丫看在眼里,她不说话,抿紧的唇又抿得更紧一点。
二丫念到五年级毕业,姐姐考取了商校,弟弟也上二年级了,妹妹能自己跟着奶奶玩了。母亲的累似乎减轻了些,难的是父亲。他的同事里,有几个老师通过考试,转正成了公办老师,工资是他的十倍。私下里,母亲可能也会咕哝几句:你看看你,跟人家一样拼命教书,才拿几个钱?这世上本没有那么多的公平可言。身份不同,报酬不同,这同工不同酬的概念是在父亲身上认识到。
一个人有清醒的认识,而又不拘泥于似是而非的认识,其实很不容易。二丫在这份不容易里,努力睁大双眼,她也更加努力地读书。暑假里,她除了跟母亲下田割稻插秧,她还把数学课本上所有的试题做了一遍,她大声背诵《成语字典》,抄作文书上的作文。
黄昏,她和姐姐下河捞水草,担回家喂猪。水草捞上岸,姐妹俩的衣裳往往也湿透了。她们穿着湿淋淋的衣服并肩坐在河岸上,温热的太阳余晖照着她们的背。姐姐教二丫唱歌,是那首好听又迷茫的《童年》:
……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太阳总下到山的那一边
没有人能够告诉我
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
多少的日子里总是
一个人面对着天空发呆
就这么好奇就这么幻想
这么孤单的童年
阳光下蜻蜓飞过来
一片片绿油油的稻田
水彩蜡笔和万花筒
画不出天边那一条彩虹
什么时候才能像高年级的同学
有张成熟与长大的脸
盼望着假期盼望着明天
盼望长大的童年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盼望长大的童年。
暑假结束,姐姐去省城读书了。姐姐成为村庄里第一个考出去的人。二丫上了初中。夜晚,家里的电灯亮堂很多,不再时时电压不足,灯丝滋滋作响。她和弟弟不再就一盏煤油灯写作业。二丫在自己的房间里,有一盏父亲特意买来给她的小兔子台灯。雪白的兔身,夸张地伸长着脖子,吊着一盏小巧的灯泡,按下底座上的按钮,灯泡就亮了,在书本上投下柔和的光亮。
好多年好多年后,二丫总是回想那片柔和的光,以及在那片光影里走远了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