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新书《饮尽世间一杯茶》出版,第一时间送给父亲。父亲读完,写了几页纸的阅后感受。其中写到书中第一篇《爷爷的渔网》,他说“爷爷已经去世二十多年……搅得他在天堂不安宁……读罢此书,我如同喝了一杯苦涩的茶,不是滋味。”我慎重放在书中第一篇的文章,虽然是多年前写的,但自己颇为满意,就是现在写,文字成熟一点,但感觉未必对。我看着手机上他拍来的文字图片,他的字一个一个抄写得工整干净,不像是随意表达的情绪。
此时正临近放学,一边是校园广播里的音乐,一边是学生的吵吵嚷嚷,这样的环境很容易让人情绪波动。但我收起手机,组织学生整队放学,并没有及时回复父亲。也许他等着我跟他说点儿什么,像他每次给他孙子、外孙写的信,或者他写的小短文,总要我认真看看,改一改。每次回家,也总是妈妈在跟我聊家常,他拿着他写的日记、读书笔记什么的要我表达看法,打断了妈妈的聊天,招来妈妈的不满:“你就不能让人歇歇。”我没有中断与妈妈的聊天,一边还是接过他手里的一摞纸翻阅,像翻阅我的学生作文,快速圈点勾画。他满意地拿走我改好的稿子,去他的桌子上再工整地誊一遍。很多年前,他每次在办公室里读到有我和姐姐文章的报纸,总要拿红笔改动数处。不记得何时,他很少改我的文章了,他开始信赖我改的文词字句。
但他文字里表达的“不安宁”还是造成我更大的不安。我在想,他的文字理解力降低了?或者写爷爷,触动了他某根敏感的神经?
回到家,吃过午饭,我方才静下心来,在他的“不安宁”那句下标红线,并编写如下文字发给他:“换一种角度读,不把文中人物看成自己。看看是不是还生气,还苦涩?这是文学,文学有写实,有虚构。”
很快,他即回复:“炒作这本书。目的是突出中心。”他还说他是想把他写的这篇文章发给报纸编辑。我不禁哑然失笑。唉!我的爸爸呀。不说他的这篇文章达不到报纸刊登的水平,就是写得好,报纸给登,也不能这样写。我认真地回复他:“还以为你真生气。如果为了突出中心,要换词。我的书不用炒作,出版社来管发行销售,网上、书店都上架。”他后来把那句“不安宁”改为“勾起我对爷爷沉痛的回忆”。他认真地改文字,但他不知道我在乎的是他的情绪。
他羡慕能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文章的人。一直以来,我和姐姐经常发表文章,是他颇以为豪的事。表现在他收藏我们的样报样刊,表现在他喜欢翻阅那些样报样刊。他刚退休的几年,订阅了一份晨报,我给那家报纸写了好几年文章,只为了他哪一天读着报纸,看见我的名字。哪怕他看了一次又一次,还是会惊喜吧。文章总是写给愿意看的人看,写给懂的人看。
我的书得以出版,他一定是自豪多于苛责。他急于用文字表达,只是一时表达不准确。我在乎他的情绪,掩盖了对他文字的理解。或者说,一直以来我都不曾真的懂过他。
年纪越大,越想透过如烟的往事找寻清晰的记忆。妈妈说得最多的情境是,星期天他要步行十多里路去教师培训班上课,得扛着年幼的我一起去。我困了,他把我放在人家办公桌上睡觉,一个翻身就从办公桌上掉到地下。他上完课又扛着我步行十多里路回来,我问过他:你就不怕我摔傻了?当然,我没有问的是,放到现在,无论谁一天十多里路走个来回都不容易,何况还得扛个孩子。你累吗?即使问了,他大概也回答,年轻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是累。没上学前,我还每天跟他一起上班。学校距家是不远,可他也得一天扛我四趟。据说,年幼的我体重并不轻。他去上课,我有时去他班上坐在后排,有时一个人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游荡。
岁月无声,沉默长大。妈妈说我面相上更像他。还说女像父,命不苦。没有更多选择的人生规划里,把一份他做过的工作也坚持做一生,并且努力做到更好,算不算是好命呢?潜意识里,总有他的职业期望左右我情绪的因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