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蝴蝶是小的,轻的
微不足道的,和花朵加在一起
就大了,重了,成了春天的最爱
一根草是小的,轻的
微不足道的,和马加在一起
就大了,重了,成了大地的最爱
一粒尘埃是小的,轻的微不足道的,
和在田里插秧的父亲加在一起
就大了,重了,成了我的最爱
一滴水是小的,轻的,微不足道的
和在河边洗衣的母亲加在一起
就大了,重了,同样成了我的最爱
一个我是小的,轻的,微不足道的
和你加在一起
就成了岁月的最爱
只是加法太简单了
——白连春《我和你加在一起》
白连春这首小诗,是我喜欢的,适宜用最轻最轻最最柔和的语调朗读。像读这首诗一样,很轻很轻地读,一字一字像水滴落在草叶上一样落进心里的,还有魏振强老师的《村庄令》。
我喜欢一切一切轻的事物。羽毛、雪花、雨丝……竹笛的悠扬、裙裾的轻盈、林间的鸟鸣、温柔的触摸或者低声的诵读……
我喜欢一本书,喜欢一个作者的文字,是翻开书,开口读。在读魏振强老师的《村庄令》之前,很少有一本书,我张口即能读,无一字不妥帖,无一字不生香。我的朗读虽然不差,但应该说,还是作者的文字足够纯净。像纯净的流水,清澈无碍。
有些人的文字好也好,可是一开口读就觉不对。这不对,有情感上的进退两难,有语音、语调与文字的不协调产生的隔。“隔”是一种感觉,不能言说只能意会的一种心理感受。类似身处某个环境,不论是陌生还是熟悉,可就是无法融入,即为“隔”。读者与作者,身处两个空间,好的文字是一个读者走进作者心灵的媒介,如此,情相通,意相融。
魏振强老师的《村庄令》里,写的是他的大司村。我、外婆、母亲、小姨娘、表弟、摄影师、瞎眼老太……一条新裤子、两棵桑树、山芋干……饥饿、孤单、悲伤、思念……模糊的面孔、童年碎片、高中生活……人、物、情、事,在他的笔下,如此之轻,轻如羽毛,轻如蝶翼。
“每到太阳快落山,我就会跑到菊英家门口的田边,往西边的山岗上望,要是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就想着是我的外婆。”“第二天傍晚,太阳快落山时,我又走到菊英家门口的田边,看太阳慢慢往下坠……正准备往家走,又忍不住朝东边的山岗望了一下,目光收回到大坝埂上的时候,看到一个非常像父亲的男人……”“我走在前面,父亲跟在后面……到了门口,我开了锁,用力一推,两扇门哗啦一下就开了。”(《夕阳下山岗》)
魏振强老师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大司村的桃花山上埋葬着外公和大舅,他们都是死于饥饿。外婆在母亲和小姨娘出嫁后,她便孤身一人。“我”五岁时,被父亲送到离家五十里外的大司村外婆家。外婆白天带着“我”出工,“我坐在田埂上,脑子里不停地晃荡着父亲的身影”。外婆有时去二十里外的小姨娘家,有时早晨去傍晚回,有时在小姨娘家住一晚。一个五岁的孩子,离开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外婆晚上不回家,一个孩子守着家过一个长夜。作者无一字直言这个孩子内心的孤单、思念,他反复用“夕阳”这个意象诠释那个古老的命题——日之夕矣。“到了门口,我开了锁,用力一推,两扇门哗啦一下就开了。”这“哗啦一下”,字轻情重,读到这里,读者仿佛一下子从暗黑沉重走到明亮轻盈。
《外婆,安好》是《村庄令》里的最后一篇,也是最长的一篇。魏振强老师以九千多字的篇幅写外婆。在大司村,外婆是孤寡老人。孤寡老人,应该享受“五保”待遇。但外婆不仅辛勤劳作养活自己,还养活“我”,以及不断贴补“我”一家。外婆供“我”吃喝,还供“我”读书,“我”一直读到大学。七十四岁,“外婆像一盏枯灯一样,熬尽最后一滴油,倏然熄灭”。她去世后,小姨娘在外婆穿在身上的黑褂子里摸出外婆最后的“财产”——一根橡皮筋紧紧勒着的二十来块钱。这二十来块钱,是外婆留给后辈的“财产”吗?是,也不是。“我这几十年,受到过很多人的影响,积极的,消极的,大的,小的,但给我影响最大的无疑是外婆……她留给我最大的人生财富就是两个词,善良,自尊。因为有这两个词垫底,在不知所措时我会豁然开朗,在脆弱时我会变得无畏无惧。”
魏老师说这篇《外婆,安好》写于一九九三年,他当时很年轻。以他阅历不深的认知当然认为他的外婆是善良、自尊。其实,他在《外婆家的房子》一文中这样写到“是不是丧夫失子的孤寡状态让外婆的心理兀自弱了三分”?写这篇《外婆家的房子》时,他已人到中年,他经历过诸多人世悲欢,体会过万般人生无常,他回想外婆在面临别人要求她拆掉自己一间房,腾出位置以便屋后人家出入自在的心理状态。这状态,不会仅仅是善良,是隐忍,是一个孤寡老人带着幼小外孙过活的委曲求全。此时,作者探知外婆心理,他怨愤屋后那家人对外婆这个孤寡老人的过分要求吗?有,也没有。他只是以一个很轻的反问句来表达他的认知。时光教会一个人不断成长,成长就是不断推想重构岁月里的片段与情节。经过的人、事,没有恨与痛,是新的认识,新的理解。认识与理解很轻很轻,在文字里生根,抚慰人心。
我收到《村庄令》一书,直翻到最后,读 《外婆,安好》。九千多字的长文,我分几次录音,柔和的声音,节制的情感,与文字是契合的。我并不是专业诵读者,只是一个文字爱好者,遇到自己喜欢的篇章,以自己独有的方式走进文字。魏老师说,他已把这些录音转给弟弟,放给父母听,他说他母亲会最喜欢这篇。魏老师的文字与我的声音加在一起,一定一定能抚慰他八旬老母亲思念外婆的心吧。回到我此文的开头,化用诗人白连春的诗,可作下面几句:
外婆是轻的,
大司村的人、事、物是轻的
与你的文字和我的声音加在一起
就大了,重了,
成了母亲的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