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4月23日,世界读书日。这一天,阳光灿烂。
在班主任徐老师的带领下,502班全体学生男生一队,女生一队,排成整齐的队伍走在跑道上。在足球场边502的地标处,两列队伍依次站好队。我的前面站着个子高的晓龙。像无数次无数个无法预料的瞬间,我看着晓龙高过自己的身影突然就感到不舒服,便走出队伍插到晓龙前面。
其实,每天的课间操队伍并没有固定的次序,谁在前面谁在后面也随意得很。徐老师对此没有特别要求,只要大家有序排开,整队做操不推推搡搡,不打闹聊天,保持安静,队形整齐就好。往常,大家都是走到固定的点转身停下。也有一两个人趁混乱,以前后同学关系好为由,插位置,强行别人后退一个点。
但今天,我插队时,晓龙脖子一僵,说:“你不是站在这里。”
“我就要站这里,你个傻X。”我们俩在队伍里为谁前谁后推推搡搡时,徐老师已经远远地看见了,她从队伍前面走过来。这最后两个音已经从我嘴里蹦出来,咽不下去了。
徐老师双手交叠在身前,她抬眼看着我,我躲着她的目光,不敢与她对视。她的目光和头顶的太阳交织着,让我周身血液沸腾。我举起左手,啪啪啪,连打自己几个嘴巴子,说:“我说脏话,我说脏话。”我打得自己头晕目眩,眼泪汪汪。
我知道徐老师不会因为我说脏话就责备我,更不会打我。哪怕我看班上的陆方怡不顺眼,她走过我身边,我一伸腿绊倒陆方怡,陆方怡向徐老师告状,她也只是沉默着拿眼睛狠命地盯着我。我知道她每次看我的目光里有巨大的哀伤与无奈。有一段时间,我克制自己,尽量不说话,不淘气,课间就看书,不喜欢的英语课上也看书。徐老师发现了我的变化,问:“你喜欢看书,就好好看书。我明天从家里带书给你看。”后来,她真的提了一包书来。她我给的书里,我最喜欢《城南旧事》。《城南旧事》写的是小英子的童年,美丽又忧伤。
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童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童年过成这样了。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很不幸。我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样子。爷爷说,妈妈在我三个月大的时候把我丢给他,自己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看过我一眼。“想你妈干什么,她又不要你,她是个狠心的女人。”
妈妈不要我。我每天提醒自己,这是我与班上那些人最大的不同。班长李思贤的妈妈是学校里的老师,他与他妈妈一同上学、放学,他妈妈开车,他下雨天连伞都不用带。张佳琦是跟着爷爷奶奶上学,但他爸爸妈妈在上海工作,一放假,他就和爷爷奶奶去上海,上海的迪士尼乐园他都去过好多次了。就是陆方怡,她数学只能考一二十分,可她每天不是爸爸来接,就是妈妈来送。她们家就在学校上面的小区。她每天牵着她爸爸或者她妈妈的手,走路一蹦一跳,还叽叽喳喳地说话,也不知她尽讲些什么好听的话,她的爸爸妈妈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双胞胎姐妹大宝小宝,好像没有见过她们的爸爸来过学校。有人说,她们的爸妈离婚了,可是,她妈妈开宝马,每天打扮得很时尚地来接她们。大宝小宝值日的时候,她们家的阿姨都来帮忙……他们应该都是幸福的人吧。我希望可以牵着一只温暖的手,也希望可以依偎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可是没有,每个晚上醒来的时候,我能够抱着的只有石头一样硬的枕头。
我的爸爸呢?在读二年级之前,我对爸爸没有任何印象。
那年的国庆假期里,爷爷说:“来,爷爷带你理个发,回来换上姑姑前天给你买的那套新衣服。”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爷爷也没说。理了发,换上新衣服后,爷爷带着我去了一家饭店,姑姑一家人已经坐在包间里。姑姑的女儿宋颖儿三岁,正坐他爸爸的怀里。他们面对面坐着,玩头顶头。顶一次,宋颖儿就咯咯笑一次,仿佛他们的头顶上悬挂着一个惹人发笑的东西。其实什么都没有,但他们父女俩玩得投入,笑得开心。
第一盘菜上桌时,包间里走进来一个陌生的男人,干净阴冷的脸,剃个寸头,和我刚理的头差不多。我看着他,发现他和我还有更多相似的地方,比如他的眼睛、鼻子,以及薄薄的嘴唇。姑姑对我说:“浩然,叫爸爸。”
我看看姑姑,又看看爷爷,他们不说话,我只好向那个陌生的男人说:“爸爸。”
他是我爸爸吗?这些年,他都没有出现,妈妈不要我,他也不要我?那天的餐桌上,我没有说一句话,除了叫那个男人“爸爸”时看过他一眼,我再也没与他有过目光对视。他也没找我说话,他不关心他的儿子——我这么多年如何长大。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他的儿子,他好像也不确定我是不是他儿子。或者说,我是与不是他儿子,都全然与他无关。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那个陌生男人从牢里放出来的日子。我出生的那年,他与人打架斗殴,故意伤人致残,被判十年,减刑两年,提前出狱。他被抓时,并未与我妈结婚,我是我妈未婚先孕的结果。二奶奶说,我妈以怀孕威胁他娶她,可她终究没有等来他给她的婚礼,却等来他身陷囹圄。无奈的是,我妈动了不想要我的念头时,我已经在她肚子里长了八个多月。她找过医生,但医生说,胎儿月份太大,流产恐伤及母体。因为医生的仁慈,我得以来到这个世界。但我的出生终究还是一个悲剧。我妈从我一出生,就把她对我爸的恨转嫁到我身上,她恨他不娶她,恨他让自己未婚先孕。二奶奶还说,她几次动了念头要将我送给别人。是爷爷和二奶奶一家人千防万防,才没让她这一计谋得逞。但我是我妈一生的耻辱。她的爸爸,我的外公拒绝让她再回到村里,因为女儿未婚生子让他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我妈,勉强给我喂了三个月奶,然后就把我丢给爷爷,头也不回地去了外地。有人说,她去了杭州,有人说她去了深圳。但都只是猜测,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之所以肯给我喂奶三个月,不是她心有仁慈,是她生下我,身体虚弱,需要养一养。她借喂养我,理所当然地住在爷爷家,享受爷爷的照顾。爷爷能不能照顾一个产妇和一个婴儿,我不得而知。
我的出生是个意外,我的长大是侥幸。
奶奶在我爸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爷爷在我妈丢下我一走了之、我爸又坐牢去了之后,他以养育我长大成人为己任。但长大是理所当然,成人却又另当别论,至少,在我这里是这样。也许,他后悔对我爸太溺爱,太放任,才导致我爸小小年纪不好好上学,成日学别人偷鸡摸狗、打架斗狠、抽烟酗酒,坏事干尽,最终落得个进班房的结果。从我记事以来,我从不记得爷爷对我和风细雨地说过一句话。我的胳臂上、小腿上都是爷爷拿细竹条抽的一条条伤痕,新伤叠旧痕,像肌肤上爬动的多足虫。爷爷每次一边抽打我一边说:“你就是欠揍,我让你淘气,我让你不长记性。”
一开始,我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不对的事情,比如吃饭没有手捧碗、饭粒掉在桌上,或者在幼儿园拽别的小女生的辫子被人家父母投诉等等,我不知道这些举动的背后有什么对与不对,有什么好与不好。比如,吃饭,没有手捧碗,是那碗太大、太重,我只有四五岁,端不起那只大碗,生怕把碗打碎了。我知道打碎碗一定会挨打,但我不知道没有手捧碗也会挨打。还比如,拽女生的小辫子,是我想跟她一起玩,但小女生身上的白裙子太漂亮了,我的手太脏,我只想着不能弄脏她白裙子惹她生气,但没想到拽女生的小辫子也会惹怒她。
这些举动之后,无一例外,我都会招来爷爷的一顿呵斥,外加一顿竹条抽打。
长大在我这里是一段极其漫长的过程。大人们那句“不打不长记性”,真是一个多么荒谬的理论。被打得多了,我的记性就变差了。不再记得自己为什么而挨打。挨打是常态,不挨打才是意外。我每天以是否被打试验对与错,可行与不可行。
被打的疼痛,以及肌肤上的新老伤痕,并没有把我带上一条多么美好的路途。
我上了一年级,徐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她严肃威严又温和有力量,我很想从她那里得到更多的关注。但一个班级五十多人,很多时候,她的目光并不在我身上。有些时候,在她的课上,为了让她能够看见我,我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摇晃着身子,甚至还会走几步。她的目光便遥遥地看过来。她没有中断讲课批评我,但我知道她愠怒了,我便好好坐下来。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无数次,就像刚才那样,我在队伍里莫名其妙与人起争执,说脏话,以期获得徐老师的注意,然后以自虐的方式惩罚自己。
疼痛,是我认识自己的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