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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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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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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琳‖夹竹桃有毒

蓉城路与翠柏路相交,是一个T字形路口。

罗婷站在T字形路口的左面,她看向红绿灯的对面,是市医院的围墙。种在围墙里的夹竹桃开出一墙红艳,像一团燃烧的火。

夹竹桃有毒,罗婷是知道的。若是往常,哪怕夹竹桃无毒,即使开得这么炫目也引不起罗婷多大的兴趣。

罗婷有较为严重的花粉过敏症。三十年的人生,她一次又一次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一次一次验证自己对那些花有没有免疫力。

五年前考进池口小学,教师节那天学生送来很多花花草草。

池口小学地处池州城最北面。在池州城,池口小学虽然是一所城区小学,其实生源都是近些年在城市化进程中迁居入城的农民工孩子。学生的素质和她之前考特岗教师在山区任教的那些孩子一个模子倒的,并无二样。而且这些孩子的口音五花八门,远比不上山区孩子口音的纯粹单一,便于纠正发音。

她一来,从一年级教起。教学拼音时,班上有两个孩子一直分不清“eng”和“ong”这两个音,读“朋”,他们发出奇怪的“轰轰”声。她把他们带回办公室,指导他们看自己的口型、舌位,反复练习多次,他们还是读不好“朋友”这个词。有一次送队,她跟这两个学生中的其中一个学生母亲在校门口聊了两句,她恍然大悟。这个母亲的语音中“eng”与“ong”含糊不清。自此,她放弃纠正那两个学生的发音缺陷。

幼年时期的家庭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巨大的。儿童语言发展的第一阶段,是学龄前,主要是模仿家庭成员。儿童语言发展的第二阶段,悟性高的孩子,在一二年级经过老师的语音训练,即能得到极大发展。但多数幼儿时期语音环境差的孩子,他们语音中的缺陷,要到青春期以后,在个性成长的过程中,他们发现自己语音方面的不足,从而有意识地逼迫自己纠正。

那第一个教师节,学生送来的花花草草摆满办公室。除了个别学生送了一大束鲜花,大多数人是在校门口巷子里临时摊位上花几块钱买的小盆白掌、红掌、长寿花、吊兰、发财树等。

罗婷租住在一个由车库改造的二十来坪的单间里,房间里放了床、书桌、衣柜,还有一张小桌子上放了一个电磁炉。她偶尔上菜市场买一点蔬菜,自己做一顿饭。房间里已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以安放这些花花草草。

她把那些花草一一分给办公室里其他的老师。他们自己也有许多要处理的花草,只是他们有家有当,住处也宽敞,还有亲戚朋友,多的是有那些花草的去处。不如罗婷,一个人从山区考进城,父母仍住在山区,一辈子没出过大山,他们也没有能力为考进城的罗婷在城里买一套房。即使他们有能力,也不会为罗婷买,因为罗婷是女孩子。他们说,你赶紧把自己嫁出去,买房子那是男方家里的事情。

赶紧把自己嫁出去,哪是那么容易的事。罗婷考进城的时候,二十五岁,这一晃又五年过去了。她生生把自己一脸的胶原蛋白熬到不断流失,夜夜拿面膜、乳液、精华一一来补。明知如何补救,也抵挡不住岁月的残酷无情。可不补,她更心慌。

那次,她在那些花草中挑了一盆长得水灵的白掌带回住处,搁在门口的鞋架上。车库改的单间,最糟糕的就是房间通风效果差。房东为了节省成本,只在铁皮门边一人高的地方,开了半扇窗户。每次开关窗户,罗婷得站到椅子上。但房东说,窗户小是小了点,但你一个女孩子安全呀。租住别人的房子,别人说什么都是好,租客并没有挑三拣四的权利。好房子多的是啊,你去租啊,你去买啊。少说话,可以免于听到这些有伤尊严的挤兑。

跟人打交道,罗婷越来越寡言。她从不轻易流露自己的情绪。就是在办公室里,她也从不参与跟学校、学生无关的任何话题。好在同事们知道她爱读书,还能写漂亮的文章,他们便认为爱写作的人多半都是不爱说话的。罗婷也不解释。她独立于他们的家短里长之外,读《红楼梦》,读唐诗宋词。她也读一点海灵格的家庭系统排列以及阿德勒的个体心理学。读到后来,她还是放下这些心理学书籍。她觉得心理学说到底是治,文学才是养。一个人无论是少年时期还是成年以后,不管做什么职业,都要读些经典文学作品,只有文学能抚慰灵魂的不安。

带回那盆白掌的晚上,吃过饭后,她洗了澡就坐在桌前读书,翻的是黄永玉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黄老头的文字有别一番趣味:实验小学的左唯一打人、卖给学生描红字帖,序子不堪他的折磨,逃了一个学期的课……她过于专注于书中这一章,以致过了往常入睡的点。待她终于感到有点累、犯困时,竟是快十一点了。

罗婷丢了书,睡觉去了。半夜里,她在头疼中醒来,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摸到枕下的手机,看看时间,才三点。摁下床头的开关,灯亮了,她坐起来,让自己更清醒些。她看到门口鞋架上的那盆白掌,又看看窗户,想起来自己洗完澡后未及时开窗。

她搬过椅子,爬上去开了窗户,又轻轻地开了门。这铁皮门,一点动静就哐当哐当地响,这大半夜,足以惊醒楼上人家。她把那盆白掌搁到外面,初秋的夜气,有一点点凉,从敞开的门里挤进屋内,转一圈,又被挤出去。她去门外走廊的水池边把水龙头开到最小,还是避免哗哗流水声吵醒楼上的人,接了点水,端回屋里仔细地洗了脸和鼻腔,又站在门外的香樟树下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她才感觉头疼的症状轻了一点。

抬头透过香樟树的缝隙,看一弯残月在楼头。月光清凉,照着自己模糊的影子。她无奈地摇摇头,苦笑两声。没有人知道她夜半醒来,不是心思深重,长夜不眠,而是花粉过敏,头疼的缘故。独立月下,也只是要呼吸新鲜空气,缓解头疼。

在这之前,她确切知道的,是自己对桂花、百合、牡丹、芍药等一些香味浓郁的花粉过敏,过敏症状是头疼。对扬花、柳絮也过敏,症状是每年扬花、柳絮纷飞的季节,她会一点征兆也没有,一觉睡起来就嗓子疼,发烧,嗓中有痰,咳一咳,痰中还带血丝。她自我判断,是吸入扬花、柳絮,咽喉发炎。

都说久病成良医,罗婷就是这样成为自己的医生。有人告诉她,可以去外面的大医院查查过敏原,这样可以有效规避过敏,就不用特别小心翼翼。不说这去外面大医院查过敏原一番折腾下来,要花费很多钱事小,就是查出过敏原了,自己就能有效规避吗?花粉过敏,导致头疼,她顶多是从不给自己买花罢了。像百合,素雅清香,养一束在房间里,多配她的气质呀。可是,只能路过花店橱窗时,出神地扭头看两眼。可是扬花、柳絮过敏,不是想避就能避的。

新冠疫情暴发的那年,回到学校时已经是五月中旬,校园里的杏花、李花、桃花、樱花、映山红都开过了,倒是教室门前那棵石榴正是一树花苞,几朵花开。可喜的是,石榴花并不闹她头疼。这一年,她还养成一个习惯,出门都戴口罩,她由此度过一个没有扬花、柳絮过敏的春天。

过去,在山区小学,房前屋后,学校内外,多的是那些桃梨橘柚、野蔷薇、山核桃、梦子、板栗……它们纷纷扰扰地开一整季,罗婷日日在那些花前来来去去,她从没有闹过头疼。她以为自己在大学时因为校园里的桂花、夹竹桃造成的花粉过敏症自愈了。

大学里,她们的宿舍楼前,是植物园,有成片的桂花、夹竹桃、紫薇等。有一回,她和室友从桂花树下经过,伸手捻了一朵桂花轻嗅,后来,就感到头木木的,疼了一夜。

室友告诉她,可能是花粉过敏。再然后,她试过夹竹桃,在夹竹桃下多走了几圈,果然有头疼症状。由此,她习得缓解花粉过敏导致头疼的方法,就是接触到花粉后,洗手、洗脸、洗鼻腔,症状很明显得到缓解。人体是个奇妙的系统,只有自己切身的体验才能获取那奇妙的密码。医学能治的是普遍意义上的疾病,至于那些特殊病例,医学也无能为力。罗婷有时对自己说,是不是有必要把自己这些奇怪的花粉过敏症写下来,供医学借鉴。有没有医生认为自己的切身体会有医学研究的价值呢?他们也许会嗤之以鼻:如果你一个没有半点医学经验的人,写出来的东西有医学研究价值,那要我们这些在医学院苦读八年、十年的人做什么呢?

这些念头像她独自经历的无数次花粉过敏,内心里的百转千回,终是难与人道。

去年,一位同事有意撮合她与自己的一位亲戚,邀请她和他们一起自驾游览芜湖丫山。

丫山以花海石林享有盛誉。其景区内有华东地区最大的喀斯特地貌景观,集石林、溶洞、天坑、峰林、瀑布、湖泊、暗河为一体。那天的游览,前半天游兴盛隆。罗婷在那些山石峰林间行走,默默惊叹大自然造化的神奇。午后,春日阳光灿烂,他们一行人走到丫山的牡丹花海景区。巨大的山坳里,漫山遍野的牡丹、芍药正盛开。他们此行,也正是为赏牡丹、芍药而来。同事兴冲冲地拉着她在牡丹、芍药丛中造型、留影。可她的步子越发沉重,头也沉重,她知道,自己牡丹、芍药也过敏。接下来的行程,她只好逃离群体,远远地走在山坡上,离牡丹、芍药远一点,吹一点风,缓解一下症状。

终于等到他们赏够牡丹、芍药,拍够了花下的姿态,踏上归程。两个小时的车程,罗婷一句话也不能说,极度的不适让她面色苍白,而且反胃。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不适扫了大家的兴,只能全程闭目休息。回到池州时,天色已晚,同事家的那位亲戚有意请大家一起吃个饭,同事看罗婷怏怏的样子,便说今天大家都太累,也没有吃饭的胃口,就改日吧。

说是改日,但终究再无下文。罗婷对那个男孩子是有好感的,不,应该是男青年。她知道他还大自己两岁,都不算小了,说是男孩子已不合适。但她是女孩子,她对人家有好感,可她终究面皮薄,羞于启齿。哪怕就是婉转地向同事表达她淡淡的好感,她也难以开口。像自己独自经历的花粉过敏症,没有体会的人不能感同身受。

这些年,给闺蜜、同事做伴娘,参加团市委组织的七夕鹊桥相会,同事亲友有意撮合的饭局,那些有一面之缘的男士,有好感的、无好感的,都只有一面之缘。似乎每一个接触到的适龄男士都是那些花,喜欢止于过敏症前。

她不是不知道当年同在一个考友群,男士还是女士,一个个跟她一样考进城,每年都有人在群内报喜,牵手婚姻。像她一样还单着的,已寥寥无几,而她是那几个单着的人里年龄最大的一个。今年团市委组织的七夕缘聚活动,明确限定年龄不超过三十五岁。那天,她用心地打扮了下,去开元大酒店参加活动。走在入口的红毯上,人生恍然在进入倒计时,她想,今年走完这个红毯,自己还有四年的机会。

在这次活动中,跟她坐同桌的男士何先生是市医院的医生。何医生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给她取甜食前细致地问她的口味。两个人一起参加拍气球的互动,也尽心照顾她。他们彼此是有好感的,不知为什么,他们没有参与现场表白,活动结束,彼此也没有提议互留联系方式。

这次活动已过去一个多月了,罗婷还清晰地记得何医生的长相。

此刻,她站在蓉城路与翠柏路相交的T字形路口,对面夹竹桃花下站着一人,正是何医生。她对自己说,等绿灯亮起,她决定走向对面,跟他招呼:“嗨!何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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