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琳‖爸爸是坏人

好不容易等来一个星期六。杏花园里，杏花已经开了。苏伊伊很想妈妈能带她去逛一逛杏花园，坐一坐园里的小火车。但是，妈妈又没回来。

妈妈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县里工作。一直以来，苏伊伊是跟外公、外婆在一起。除了周末，以及少数假日，她几乎见不到妈妈。

苏伊伊更是从来没有见过爸爸。上幼儿园时，她的好朋友陈珊珊每次都是她爸爸来接。陈珊珊的爸爸一接到陈珊珊，就双手一插陈珊珊的胳肢窝，反手就把陈珊珊架到他肩上，一路哼着歌儿去了。苏伊伊极羡慕陈珊珊，羡慕她可以骑在她爸爸的肩上回家去。比她们俩的另一个同学唐棠，每次都坐奔驰车，更值得羡慕。

有一回，她问外婆：“爸爸干什么去了，他为什么不回来？”

“爸爸是坏人。要他回来做什么？”

从此以后，苏伊伊就再也不提爸爸。爸爸是坏人，说出来很丢脸。跟同学聊天、玩耍的时候，别人一说爸爸，她就装作没听见。

上了小学后，她喜欢跟同学何辰轩一起玩，何辰轩像她一样不爱说话。每次上体育课，别人都是蹦啊、跳啊、跑啊，他俩躲到远远的沙池那边玩沙子。沙子有什么好玩的？沙子好玩呀。挖小沙坑，垒沙堆，找跟棍子做独木桥，独木桥上撒几粒饼干屑，蚂蚁们的运粮工程就大了许多。快下课了，体育老师大老远地喊：“苏伊伊，何辰轩，下课啦。”他俩还没等到蚂蚁们爬上独木桥。但是，第二天体育课上，他们一来，就看见独木桥上的饼干屑被搬得一粒不剩。小蚂蚁们真是了不起啊！但苏伊伊与何辰轩有的是办法来给小蚂蚁们制造困难。或者说，小蚂蚁们有的是力量应付苏伊伊与何辰轩。

上体育课，与何辰轩一起逗蚂蚁，时间很快就过去，苏伊伊也觉得很快乐。

顶不快乐的时候是每周五，老师会找人上台读周记。最不喜欢老师找江源读周记。江源的周记，不是写他爸带他放风筝，就是写他爸带他爬望华楼、吃烧烤，以及他爸教他溜冰、骑自行车…...江源写周记，仿佛不写他爸就没有什么好写似的，偏偏老师还夸他的周记有真情实感。

新冠肺炎疫情爆发的那年，大家一直在家待到五月份才回到学校。回到学校后，老师的工作除了教书，还多了许多填表的工作。有一回，老师发下一张表，要求每个同学在表上填同住家人的信息。苏伊伊在表上填了妈妈、外公、外婆，就交上去了。老师拿到苏伊伊的表后，问：“苏伊伊，爸爸呢？”

“不知道。”苏伊伊很小声地回答。

“老师，我妈妈说苏伊伊的爸爸早就不要苏伊伊和她妈妈了，他爸爸跟别人结婚了。”教室后面传来江源大声回答老师的声音。

“江源……”老师以叫江源的名字制止了江源继续往下说。但已经晚了，教室里每个人都听见了江源的话。苏伊伊也听见了，她红了眼眶，走回座位，趴在桌上哭。

苏伊伊不是因为江源说爸爸不要她和妈妈而哭。苏伊伊伤心的是外婆告诉她，爸爸是坏人。爸爸不就是跟妈妈离婚了吗？他怎么就是坏人了。他们大人又不像小孩子，吵完架转背就和好。大人们一吵架就离婚。她也并没有觉得父母离婚了，自己就有多惨。她知道班上的陆清如、陆洁如的爸爸和妈妈离婚了，杜蕊儿的爸妈也离婚了。他们大人要离婚，小孩子有什么办法。难为她以为爸爸是一个多大的坏人，一直以来她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的秘密。

苏伊伊自己哭够了，心里一下子轻松多了。爸爸只是和妈妈离婚了，不是外婆说的，爸爸是坏人。她不喜欢坏人，电视里，坏人都是长得很凶的。爸爸既然并不是坏人，她就不必藏着躲着。以前，她以为爸爸是坏人，她不敢跟妈妈要爸爸。现在，她知道爸爸妈妈只是离婚了。自己是爸爸的女儿，爸爸即使又结婚了，她也还是他的女儿。他应该来看看女儿，或者，自己也是一定要去看看他的。

一定！苏伊伊对自己说。我和何辰轩不一样。

何辰轩对她说，苏伊伊，你很幸运了。你的爸爸还活着，有一天，你还是可以看见他的，可以要求他抱抱你，你也可以要求他陪你骑车、放风筝、爬山……可以要求他做很多很多事情。可是我没有办法要求爸爸做这些了。我的爸爸死了。他以前活着的时候，虽然也很少在家陪我。但过年的时候他就回来，我放假的时候，他也偶尔回来。他每次回来，都陪我玩，踢球、搭积木。爸爸在上海盖房子，盖很高很高的楼。他说搭积木就像是盖房子。爸爸死了，我就再也不搭积木了。不知为什么，我一看见积木就想爸爸。但想有什么用，又不是我想，爸爸就能活过来。人如果不会死，多好呀！吵架了，还能和好。离婚了，还可以见面。就像写错的作业，能够擦掉重写。但死亡，不能重来。

苏伊伊也相信何辰轩的话。人，只要活着，就是幸运的。为什么要背那么重的仇恨呢？爱，才是重的，很难让人放下。何辰轩就是放不下他对爸爸的爱，所以他不能看见自己的积木，因为那每一块积木里都有他爸爸的影子。

苏伊伊对爸爸没有很重的恨。爸爸是坏人，那是外婆说的。但苏伊伊对爸爸也没有很深的爱，因为她从没见过爸爸，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何辰轩说，小孩子要么长得像妈妈，要么长得像爸爸。苏伊伊看自己长得不太像妈妈，那她一定是长得像爸爸。她要去找爸爸，找那个跟自己长得像的人。他们要一起做很多事情，留下很多有趣或者没有趣的回忆。然后，分开。分开，想念。

现在，她只能听何辰轩说他对他爸爸的想念。她不想念爸爸，她没有办法去想念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一个只凭想象存在的人。

爸爸，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