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从二十里地外的另一座村庄嫁到我们老徐家,好多年来,她心有不甘。她的母家在丘陵地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母亲做姑娘时,借她的话说,上山耙点松毛,给山芋翻个藤,给棉花抹个茬,给黄豆花生锄个草,都是穿着齐整的鞋袜下地。我们老徐家落在圩里,圩里别的没有,就是水田多。插秧、耘田、割稻、挑稻把,哪一项活儿都累,都脏。别说穿鞋袜,就是趿双塑料拖鞋都是奢侈。圩里人出门干活都是裤腿一卷,打赤脚。圩里水田里还尽是蚂蟥、水蛇,它们咬人不会要人命,但软体动物的共性就是让人一见头皮发麻,全身起鸡皮疙瘩,心理上的不适感并不比危及生命的境遇小。母亲出嫁前的生活与出嫁后的生活产生的巨大心理落差,最终大概都演变成被嫁到圩里的抱怨。她抱怨谁?当然是外公。她说,女人嫁人,一看人,二看地方。她抱怨外公明明知道圩里的状况,竟然不管不顾,还把她嫁这里。她说外婆当年是不肯把她嫁到圩里的。但外公一手遮天,外婆的反对没有被采纳。母亲有多怨外公,就有多想念外婆。
被繁重的农活以及几个孩子压得抬不起头的母亲,愈发想念外婆,她的母亲。特别想念的时候,她会在某个下雨天,没办法出门干活,就一手抱着尚在喝奶的妹妹,一手拎着两样食品,走二十里泥泞的田埂小路去外婆家。我猜测,姐姐、我、弟弟尚在襁褓中时,母亲也是这般一趟一趟地回娘家。
某一日,母亲清早一开门,又立时回屋来,在打开鸡栅栏前先拎出一只公鸡仔罩起来。然后,她指挥我和姐姐扫地、擦桌子,她去菜地里摘些新鲜的豆角茄子辣椒。做完这些,她还会立在她的梳妆台前,散开早晨起床后随意打理的发辫,这会儿她在掌心抹点头油,再把两根麻花辫重新细致地编一遍,对镜细瞧瞧,直到没有一根散乱的发丝,这才算满意。
这一上午,母亲似乎有不明的喜悦,又有不住的焦急。我们全然不知母亲为何情绪波动?临到午饭时间,母亲早已宰了那只公鸡仔,闷了一锅仔鸡山粉圆子,其他的蔬菜也已炒好搁在灶头,但她没有吩咐我们端菜上桌。
“腊英啊。”腊英是母亲的名字,随着这一声招呼进来的,还有外婆瘦小的身影。
“妈,您果然来了。走累了吧,洗把脸,歇歇。一早喜鹊就在树头叫,中饭我都做好了,我想着,您也该到了。”母亲扶着外婆的胳膊往屋里走,她一口气说了这很多话。
听枝头喜鹊叫,母亲意会到外婆会来。母亲这一上午的准备都是为着迎接外婆。音讯不通的年月,喜鹊是给母亲传递好消息的预言家。
门前喜鹊叫,必有好事到。
乌鸦叫,祸事到。
这两句跟鸟雀有关的预言,大人们常脱口而出。
村庄里,谁家大人若是某天准备出远门,临出门,恰巧听到一两声沙哑的乌鸦叫,哪怕心里头有再紧急的事情,他迈出去的步子也一定会收回来。
鸟雀空中飞,全然不知人们把祸福喜悲寄予己身。
“它们成群盘飞在人头顶,发出悦耳的叫声。人陶醉其中,冷不防,一泡鸟屎落在头上。人莫名奇妙,抬头看天上,没等看清,又一泡鸟屎落在嘴上或鼻梁上。人生气了,捡一个土块往天上扔,鸟便一只不见了。”
这是刘亮程一篇文章里的段落。我认为他文不尽意。
在我们这里,若说闻听乌鸦叫,人们惧怕祸事临身,多有忌惮。可若有人走在外边,蓦然一泡鸟屎落在他身上,可不止生气那么简单。他会脸色骤变,一边整理脏了的衣服,一边盘算着家中久病的亲人这几天要多多小心陪护。再掂一掂手里的衣服,看看那坨鸟屎究竟是落在肩头还是下摆。若是落在肩头,大概某个长辈大限已到。若是下摆,可能预示某个小辈不测。总之,一坨落在他身上的鸟屎,在他心里关乎某个或远或近亲人的生死。
除了生死,没有大事。一坨鸟屎哪里能随意落到一个人身上。
有一年腊月,和一小友一同坐在院子里打毛线,晒太阳,忽的一坨鸟屎擦着她的发尾落到她肩上。我立刻起身拿纸巾给她擦,一边恨恨咒骂那不长眼的坏鸟,拉屎也不看地方。
我不确定小友有没有听说过鸟拉屎的预言,我绝口不提,只把自己心里的惊慌担心藏得很深。生死大事,素来不由人。若她不知,那就叫她寻常安稳度日。
那年过来,正月里的一天,噩耗还是传来,小友的婆婆年纪也不大,身体康健,在门前路上被车撞了,送到医院没有救回来。
此后,我对飞鸟,识得的与不识得的,全存了戒备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