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家嘴,方素文的身世是一个隐秘的话题。
细观方家嘴的地形,发现其地名来历与鼎鼎有名的上海“陆家嘴”如出一辙。方家嘴三面环水,只一块三角形陆地延伸出去,其西北方向是偌大的湖泊。
解放前,方家嘴是长江南岸舞鸾乡的一处沼泽地。从江北逃荒避祸而来的方氏族人相中这沼泽地中的一处高地,构棚栖居于此。他们围湖造田,西北方向的那个偌大的湖泊就渐渐成了一大片肥沃的稻田。
方素文的爷爷曾是舞鸾乡的乡长,爷爷退休后方素文的爸爸方长生顶职进了当时很红火的供销社,卖布草。方长生长得白白净净,细皮嫩肉。他站在布草柜台里,真真比花花绿绿的布草还新鲜,还好看。
据说,看上方长生作女婿的人不在少数,像供销社的主任,隔壁乡的书记,中学的校长,也还有城里的某个干部等。这些人家底子都不差,不知为什么,方长生并未成为这些人的女婿。临了,他娶了自己舅舅家的女儿苏玉梅。
有人说,是苏玉梅死心塌地地要嫁给方长生,其实方素文的爷爷并不满意。儿子方长生太斯文,苏玉梅性子太辣,并不是方长生能驾驭得了的,他怕儿子吃亏。但到底架不住方素文奶奶的枕边风,说我们家的日子这么好,让自家的孩子嫁过来享享福不好吗?怎么着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呀。
话说,这近亲结婚的讲究,方素文的爷爷奶奶不是不懂。只是方长生与苏玉梅并没有血缘关系,因为方长生是从本家过继来的。
方长生自己家里兄弟姐妹七八个,一家人吃不饱,穿不暖。方长生过继来后,人都道是从糠箩跳进了米箩。他吃得好,穿得好,书念到高中。没考上大学,方乡长办了病退,他顶职工作。
方长生到底还是跟他的表妹苏玉梅结婚了。
方素文的姐姐方素锦是在方长生与苏玉梅结婚后五个月就生下来的。虽然,这婚也结了,孩子也养了,但这婚前怀孕,说到人嘴里,总不大漂亮。但好在方家嘴的妯娌婆子口风也还算谨慎,她们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也腾不出时间来关心别人家的事情。
人们渐渐关注方素文家的事情,是方素锦长到五六岁以后。那时,计划生育是管得紧,但母亲没有工作且头胎是女儿的可以生育二胎,二胎与一胎间隔期要达到五年。其时,在方家嘴,或者说在当时的很多地方,儿女双全是很多人的理想。那些生了两个女儿的,想方设法、躲避计划生育偷偷生了三胎、四胎,只为了生个儿子。养儿防老是定论,到了躺进棺材里没有儿子捧头起水(旧俗:老人过世,须长头儿子从河里舀水净身,进棺时也须得儿子捧头,谓捧头起水)是一辈子过不去的坎儿。方长生本来就是过继来的,他们一家生儿子的愿望一定比旁人家更强烈。等到方素锦长到五岁后,人人以为方长生家日子那般好,他们家的狗小灰子餐餐顿顿都有肉骨头啃,苏玉梅一定顺理成章赶紧怀一个。但方素锦长到六岁,又长到八岁、十岁,人们并没有如愿看见苏玉梅怀孕。苏玉梅是大着肚子进的方家,所以她能不能生养是毫无疑问的。她嫁到方家这些年,吃得好,养得好,应该不会有什么毛病影响她再次怀孕。这样算下来,大问题是出在方长生身上。
至于方长生是什么问题,方家人讳莫如深。就像同村的江家媳妇结婚多年未生育,那江家婆婆每次跟媳妇吵架的时候,就骂媳妇是只光吃不下蛋的母鸡。吵到后来,媳妇一气之下跟一个挑货郎担的男人走了。过后几年,有消息从外地传过来,江家媳妇跟挑货郎担的男人一口气连生了两个大胖小子。方家嘴的人背地里就说江家婆婆的嘴太毒,活该无后。无后,在方家嘴让人格外抬不起头。
村庄文化最大的特色就是家短里长,而且谈论别人的隐私是激发一个人正义感的最有效的机会。
关于方长生的问题慢慢传开来。方长生,一个二三十岁的大小伙子,自结婚以来,他经常性地晚上就住在供销社的宿舍里,说是值班,不回家来。哪里总是值班呢,其实是他并不能行男人之事。偏偏那苏玉梅又是赖不住寂寞的人,偶尔回来一趟,有人夜里从他家屋后路过,听得苏玉梅饥渴焦躁地索求。索求无果,就呜呜地哭,小声地骂。
再后来,关于方素锦的身世话题也传开来。说方素锦并不是方长生的女儿,而是苏玉梅当年一开始看上同村的一位军官,痴心妄想好多年,无赖人家军官看不上她。苏玉梅不死心,趁军官回家探亲之际,死乞白赖地要跟人家睡一觉。这军官虽有军纪在身,但男人骨子里都是食鱼的猫投胎,嗅得荤腥就走不动路,真的跟苏玉梅睡了。方素锦就是苏玉梅跟这军官睡一觉的结果。也有人说,方素锦就是方长生的女儿。苏玉梅是一小喜欢方长生,稍一懂事,就缠着方长生要自己。家里房子小,人多人杂,不好行事,他们就去钻高粱地、稻草堆。说有一回,他们正在屋后的竹林里行好事,被一路人无意撞见。这一惊吓,苏玉梅没事人一样,大有我是苏玉梅,何曾怕过谁的架势。但方长生就不一样了,他素来面薄,经这一吓,就此落下心病。方家嘴的人对此深信不疑,因此还郑重其事地留下一条戒律:晚上走路能绕过人家窗下就一定要远远绕过。说是男人行事受到惊吓,轻则就像方长生这样,重则要命。方家嘴的人大多心慈面善,这要人性命的事,怎么也不能干。
在方素锦十三岁这年,方长生家有了新的话题。这年春天,脱了棉衣,村里人发现苏玉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怀孕,都出怀了。苏玉梅是有几分姿色的,虽然三十出头了,但身材依旧苗条。邻居大娘瞧着苏玉梅细细的后腰身,又转过身去看她尖尖的肚子,喜滋滋并且笃定地说:“一定是儿子。”
方长生她娘也笑着说:“也是奇了怪了,我家出的一窝小鸡,一多半都是公鸡。过了中秋,媳妇就要做月子,我还要买母鸡来炖汤。”
“要添大孙子嘛,公鸡多才对。再说,你又不是没钱买老母鸡。”
公鸡与添孙子之间有没有什么逻辑关系,无人考证。方长生她娘听了邻居大娘的话,越发笑得开心。
邻居大娘在苏玉梅和她婆婆眼前是这副喜气的表情,但回转身来,她跟自家媳妇私底下说:“这都多少年了,都没见怀上,这突然就怀上了,苏玉梅这孩子不知是谁的种?”
“别无端污人清白。”邻居大娘的媳妇是个好性子的人,知道背地里嚼人舌头根子不地道,哪怕就是婆媳之间说说闲话也不妥当。
但终究人多嘴杂。邻居大娘一家不说,可是一村子的婆子、媳妇不看见还好,一看见苏玉梅挺着个大肚子过来过去,不免扎眼。仿佛苏玉梅这么多年不怀孕,就不当再有怀孕的命。当然,这还不排除他们多年来看多了方长生家的狗餐餐顿顿有肉骨头啃,心生嫉妒,似乎他们家没有孙子才能平了他们心底里日久堆积起来的怨恨。
这年秋天,方素文顶着一村子人表面上的祝贺、背地里的怨恨,诞生了,他与他的姐姐方素锦足足相差十二岁。邻居大娘的经验果然足,真是个大胖小子。
方素文这大胖小子的诞生,让那些心怀嫉妒的人,心底里的嫉妒又增添几分。明着咒人无后的话不能说,但嫉妒真是一把要命的火,烧得人心底里燥得慌。
在方素文还小的时候,倒也没什么。等到方素文长到两三岁,眉眼分明了以后,有关方素文的身世就成了一些人的下酒菜。
你看看,方素文跟他们方家哪一个人也不像。他爸那么文弱的样子,他偏偏生得天庭饱满,方面大耳。
你们再细瞧瞧,方素文像不像某某?这些年,某某可不总是在他们家进进出出嘛。说是来看望退休的方乡长,谁知道他是不是带着使命来的呢。
可不是嘛。某某每次来,方长生都恰巧不在家。
这某某就是方乡长当年提拔的乡团委书记,人长得一表人才。他每天上下班的确路过方家嘴,骑一辆颇有些年头的老“永久”,从方家嘴墩子下经过。方长生家就在路边的墩子上,一抬头就是。某某上下班路过方家,看见老乡长坐在门前,总是打声招呼,或者上去坐坐,留下吃晚饭也是常理。这都多少年了,司空见惯,并没人觉得有何不妥。如果说,真有什么,那就是一个乡干部,不会轻易去方家嘴某家坐坐,哪怕就是有意搭话也不常见。只不过,方素文未出生前,这某某出入方乡长家很正常,但方素文一出世,人们左看右看,觉得方素文跟某某长得更像一些。
话不长腿行千里。有关方素文身世的话题传着传着,就到了方长生一家人耳里。很奇怪的是,他们一家人,无论是方乡长还是方乡长他老婆,还有这个时候已经从供销社下岗后单干,在镇上开了家小超市的方长生,就是泼辣的苏玉梅都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现。她看见邻居大娘还是婶子,依旧话头活络,热情周到。那些年,没有儿子,人前矮三分。现在,看她那样子,是儿子从我苏玉梅肚子里生出来,我就是有底气的样子。早年,丈夫有工作,她脸面足。现在,丈夫能挣钱,她脸面更足。她照顾一双儿女,侍奉公婆,尽心尽力。他们一家人生活美满又和气。别人说别人的闲话,他们过他们的生活。
方素文渐渐长大了,生得白面书生,都背书包上学了。方素文上到中学后,他爷爷因病去世。他们一家人都搬到镇上他爸爸盖的大房子里去了,一栋三层小楼,一楼二楼是超市,三楼住人。
在方家嘴,有关方素文的身世渐渐无人再过问。毕竟,靠消费别人的身世,并不能有效改变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