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唐人张继。
一千二百年前的一个秋夜,月色如霜。我的船沿大运河驶入苏州,悄然停泊在枫桥。
我不是归人,只是过客。苏州水乡,景致幽美,但对我而言,也无非是另一个触动愁情的地方。清冷船舱,我默然独卧。悠悠东逝的江水,恰似我绵绵不断的愁绪。
十年寒窗挑灯苦读,我踌躇满志赴京赶考,过五关斩六将中了进士。原以为有插花游街、马蹄轻疾的风流,有衣锦还乡、袍笏加身的荣耀,没想到铨选的时候,所有憧憬被考官那支无情的朱笔轻轻一勾,转眼化为泡影。一瓢凉水当头浇下,头顶着进士的光环又有何用?等到长剑在手,沙场已然成空。我只能环顾一圈,黯然作别。灯红酒绿的长安城,除了给极少数人带来万众瞩目的荣耀,不知有多少个平常的早晨,一匹匹瘦骨嶙峋的老马驮着落拓的背影,杂沓的马蹄伴着萧萧悲鸣,一同消失在料峭的风中。
船行似风。
今夜,在异乡,在江畔,在秋冷雁高的季节,我舒展疲惫的身体,把自己交给一叶孤舟。我希望枕着江声沉沉地睡去,在江南温软的山水里,洗去一路漂泊的孤愁。
夜色一层层加深,像谁拿着一支画笔在缓慢而忧郁地涂抹。大地万籁俱寂。江水睡了,船睡了,苏州城也睡了。我却思绪纷纭,辗转难眠。
明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苏州?我披衣起身,伫立船头。
夜风习习,江水澹澹。
月儿已经西斜,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星辰寥落,霜华满天。远处传来几声乌鸦“呱——呱——”的啼鸣,粗嗄嘶哑,打破了夜的宁静。“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声声乌啼,叫得月色更加暗淡了。
江中渔火点点,寂寞地摇曳着。一处光亮,一户人家,难道他们和我一样,也深夜无眠?朦胧的岸边,几株枫树冷冷地举着爝焰,静穆兀立,与渔火遥遥相对。
“铛——铛——”迷茫之际,寒山寺的钟声倏然响起。一般寺庙,都是暮鼓晨钟,寒山寺庙敲“夜半钟”,用以警世。钟声旷远、空灵,贴着水面,带着月光的清幽,寒霜的凛冽,渔火幽微的暖意,传到了船上。这仿佛来自亘古的钟声,有如电流一般,瞬间贯通了我身体里的经脉,我沿着这钟声,穿过千山万水,漫长的时间走廊,回到了古圣贤的精神源头。所谓功名利禄,光耀门楣,父辈的期待,春闺的遥望,说到底都是自己内心的执念,自己把自己束缚在心灵的牢笼里。既然不能居庙堂之高,那就处江湖之远,隐身于引车卖浆之流,过箪食瓢饮的日子,又有何不好呢?
瞬时,我诗兴难抑,踅回船舱,挥笔写下“枫桥夜泊”四字。稍作沉吟,后面二十八字喷薄而出: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浙江/徐林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