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余亮老师《小先生》是我最爱读的散文集,没有之一,因为反反复复读,我将此书在床头和餐桌间搬来搬去。这本书2022年获得鲁迅文学奖,更增添我对它的崇敬和信任。
我喜爱《小先生》的原因很多,庞余亮是本土作家,我有理由对星散在文中的很多当地俚语和词汇绽放出会心的笑。比如称又爱又恨的孩子为“老先生”,形容白天不抓紧晚上赶夜工的人“日不做夜摸索”,戏谑寡言少语沉闷之极的人“三拳打不出闷屁”。“甩”字像不像一个人的辫子在脑后高高扬起?本地常将这个字送给刻意讲究的人,书中也提到了。如在眼前的场景,如在耳边的谈笑,无不把出生七零后的我带回熟悉的少年时代,带回那个让我欢喜让我感伤的乡村课堂和没有围栏的泥操场。
《小先生》的散文底色是温暖而忧郁的。尽管校园流淌着“红五月和金十月”的“纯金的歌咏”,但大多数时候,寂寞的阴影还是会笼罩“小先生”的心,使他无比清晰地听到小书房里三只蟋蟀的鸣唱,这鸣唱伴他度过一个又一个如水般静默绵长的秋夜。书中虽多处有“爱”的字眼,但“孤独”和“寂寞”也不少呀。
二十多年前的乡村生活有着深入骨髓的诚恳与苦涩,但庞余亮还是用灵动饱满的笔力和心力为我们描绘了一些田野上的花儿:金黄的油菜花,眨眼睛的豌豆花,绿色马蹄莲似的芋头花,这些花在沉默的乡村泼辣地开、无悔地败。最打动我的是故事感强但情感内敛的栀子花和晚饭花,它们是忧伤和寂寞的譬喻。
我知道庞余亮一定要写栀子花的,因为本地妇女无不喜欢栀子花。栀子花开于夏初的麦忙时节,就是白居易《割刈麦》诗中的“一夜南风起,小麦覆陇黄”的麦收季。唐人诗句“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着中庭栀子花”,我们的栀子花是不会闲的,妇女们用两三根细长的黑色小发夹把栀子花簪在鬓角,走到哪香到哪。《栀子花,靠墙栽》,在栀子花的浓烈香气中展开栀子花是谁栽的猜测,头发斑白的老校长和黑脸总务主任的互揭老底,事实上已否定了栀子花为他俩所栽。那么是喜欢“小先生”的女生所栽?小先生笑而不辩。“栀子一朵一朵地开,一朵一朵地香”,行文至此,笔调都是轻盈喜悦的,像开到盛时的栀子花,在温暖宜人的天气里漾开洁白馥郁的微笑。也正是自此而下,忧伤的暗流袭来,栀子花“开得一年比一年多,星光灿烂”,但每年都有失学的女生,有的是因为家里超生被罚,有的因为母亲生病,她们的足迹消失于钟声回荡的校园,像花期已过的栀子花。在重男轻女传统悠久的乡村,被放弃被损害被牺牲的总是聪明灵秀的女生,这是毫无办法的宿命,也具有那个时代的普遍性。
我知道庞余亮一定要写晚饭花,因为他在《栀子花,靠墙栽》文末打好埋伏了。“好在晚饭花也要开了,晚饭花一开,校园里又会多一股难言的芳香了。”《晚饭花的奇迹》是对《栀子花,靠墙栽》一文势在必然的回应,而此文的基调正是“难言”,难言的寂寞,如饱受委屈却又将泪水和语言积在胸中。
晚饭花是生病的老教师栽下的,这点确定无疑。晚饭花开放时,老教师仍在外地治病。乡村学校的暑假异常寂寞,留守的“小先生”可以听到自己赤脚散步的足音。庞余亮偏偏不用“千万只小喇叭”这个喧哗的词语形容盛放的千万朵晚饭花,那会破坏全文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他形容晚饭花开放时神奇的五分钟——三百秒,像“三百支乡村箭矢准备向天空齐发!”只有箭矢才能穿透乡村绝难打破的寂寞。晚饭花是坚守在乡村学校的教师的化身,“因为梦想,所以生活;因为生活,所以坚忍;因为坚忍,所以期待;因为期待,所以开花;因为开花,所以凋谢。”《小先生》全书中很少有大段的抒情与复沓,《晚饭花的奇迹》是个例外。作者的用情用力之处还不明显吗?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陆游欲化身梅花,彼时赤脚走在校园里的“小先生”,一定已化身千万朵晚饭花,对着黄昏的天空发射寂寞的箭矢了。而他的学生们,也在“小先生”茫无涯际的忧伤和寂寞中成长。
《小先生》是盛放着栀子花与晚饭花的风景,这风景除了忧伤寂寞,也有期待努力,花开年年,爱暖日日。一切都在朝着更好的远方长途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