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每户人家都有四处农田,其中一处在小桥南。小桥南离家稍远,须经过另一个小组,还要越过一条细长蜿蜒的小河,人们说河里的水是源自宣堡港的活水。我小时候在这条小河里用淘米篓捞过又小又细的鲦鱼,大的捞不到,它们逃得飞快。河上有一座由两块水泥板拼起来的窄窄的小桥,没有桥栏,两辆独轮车不能同时通过,桥两端的人须互相打个招呼,然后一辆车先走。
小桥南是高田,没有开挖灌溉渠,村人长期以来只种些玉米黄豆等作物。我幼时父亲常年在外务工,母亲是家里的唯一劳力,也是种田的一把好手,她每天里里外外忙得脚不点地,所以尽管我自小体弱多病,母亲还是会带上我在小桥南干一些农活。
炎热的暑假将近尾声,玉米也到了收割的时候,母亲和我“武装”好草帽和袖套一起到小桥南掰玉米。母亲掰玉米非常麻利,只听到一路细碎的“咔吱咔吱”的声音,她将掰下的一篮篮玉米倾倒在墒沟里,转身又进了狭长的玉米地。我才掰了小会儿,脸颊已经被汗水浸渍得通红,胳膊也被刀刃似的玉米叶子拉开几道红杠子。那时村里种的都是高过头的人称“大板牙”的高秆玉米,地里密不透风,我悄悄溜到墒沟里换气,看见母亲已经开始弯腰斫玉米秸,她的脸上流淌着油汗,变成一种奇异的紫红色。母亲挥舞小锹,一排排玉米秸应声倒在身后,我站到母亲身边和她一起干。可是不到半小时,右手虎口感觉火辣辣的,低头一看已经磨出了水泡。我纳闷,为什么母亲的手就不怕磨呢?母亲说,你啊,细皮嫩肉的,活计还是干得太少了。
夏天的清晨,芝麻还没来得及开出一串串白花,母亲带我去小桥南芝麻地里铲草。野草在长大之前根系浅,很好铲,长得高挑些的野草一拔就起。我的额头燥热起来,汗水让每颗痱子变得又疼又痒,可是又不敢挠,因为手上都是泥。太阳升高之前,母亲就让我停下来,到小河里洗洗手和脸然后回家。而她自己却仿佛忘了时间和天气,一直干到10点后才回家,她贪的那点早凉早就不凉了。
母亲说“处暑萝卜白露菜”,入秋后收完地里的黄豆,铲除顽固的杂草,就播种萝卜和青菜了。萝卜和青菜是“铁杆兄弟”,种子是一起播撒到地里的,长成后也一起登上人们的餐桌,不是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黄昏时分,母亲已经犁好地,用钉耙把土块敲碎并扒拉平整,然后播下种子,嘱咐我再把地拍拍实。她教我把一张长凳倒扣,提着凳脚间的横杠,弯腰用凳面拍打地表,一排排不间断结结实实地拍下去。母亲告诉我这样可以让种子的根扎得更稳,芽出得更正。
面朝黄土背朝天,种田人的腰必须虔诚地弯向大地,劳累一天的母亲常说腰疼,我有时也感觉腰疼,忍不住对母亲说,母亲却瞪了我一眼,“瞎说,小孩子家哪里有腰!”我很不解,明明腰就在那里,为什么大人说没有就没有。
陪母亲在小桥南干活还是我读高中以前的事,那时候农家女儿哪有不干农活的呢?但我一直想逃避农活的苦累脏,所以在学习上格外用功。上高中后母亲便不让我干农活了,大概她也没想到我竟然真是块读书的料。后来我又一口气读了大学、硕士,成了全村学历最高的女孩。每年在家就那么几天,母亲会停下地里的活儿围着我转。
一晃我已离开老家二十多年,小桥南成了母亲一个人的主战场,她的体力依旧战斗机一般强劲,每天踏着露水出门,披戴晚霞回家,从地里掏出一家人以及家养畜禽所需的食粮。不知从何时起,小桥下的河道已经疏浚拓宽,整齐的水泥驳岸,一级级水泥台阶通向河中,岸坡上种植了四时花草。小桥也按照标准重新修建,两辆农用三轮车可以交会,一辆小汽车通过更是没有问题,依旧没有桥栏。
四年前,母亲长眠于她终身劳作的小桥南。我每次回老家都要去她坟头看一看。踏在露水瀼瀼的田埂上,我相信母亲一定看到沐浴着阳光的我无比温柔地向她走来,她一定一直在等我。田埂西侧原是另一个小组的农田,现在已经被村人承包栽种水蜜桃和桔子树。年轻的老板正在地里查看果情,他比我晚一辈,小十几岁,十分热情地招呼我,“孃孃,过半个月再来,我请你吃我家的水蜜桃。”我看到水蜜桃的桃尖已经有一抹动人的红晕,作为篱笆的铅丝网上爬满了紫色的牵牛花。
前不久小组长打电话告诉我,跟其他三处一样,小桥南的地也要流转给种粮大户了,流转费还是打到卡上。我又想起地下的母亲,想起她在经年累月、从不抱怨的劳作中养育我、陪伴我长大的温暖而珍贵的时光。如果母亲健在,而我也在日渐老去中更加明白陪伴的意义,我会回到老家陪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