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的风已在我心里吹了三十年,只要一想起太湖就会油然升起近乎乡愁的情感。
第一次到太湖是三十年前,那时我是苏州大学中文系大一新生。宿舍里的扬中女生与法学院一名男生是高中同班同学,两个宿舍便联了谊,首次活动就是周末同坐公交去太湖。那时连接太湖三岛的游龙一般的太湖大桥刚刚建成通车,我们这群青涩的学生穿着拘谨的系服坐在桥头空地的一块大石头上合影。阳光如瀑,每个人都眯起眼睛。清楚记得一位高个子长相俊朗的男生,扬州人,姓虞。我当时还想,这么帅,难怪要姓虞美人的“虞”。太湖既在眼前,也在天边,有人遥指湖心说起著名的莫厘峰和缥缈峰,来自苏中大平原腹地的我第一次见到如此浩淼的水面,深受震撼,仿佛置身一个美妙空灵的梦境。
再到太湖,我已是苏州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的商界朋友在太湖之滨的东山镇建了一片叫“岱湖山庄”的酒店式别墅,邀请导师前去游玩,于是导师率领一队在读的硕博研究生十余人浩浩荡荡地去了。我们在山庄彻底放飞自我,楼上楼下乱窜,俨然内行地评鉴墙壁上的中外油画,大声谈笑,放肆吃喝,打当时流行的八十分直到雄鸡三唱,每个人脸上贴满了代表输牌的白纸条。老板恭敬客气像服务生,亲自走很远的路去镇上给大家买早点。这次其实没有亲近太湖,只在东山镇的一个村子里听了一路鸡鸣犬吠,村里原住民不多,且多为留守老人,但见瓜豆满架,绿意清幽。
很多年过去了。这一路兜兜转转,我从苏州回乡工作,工作三年后又去苏州读博,终因无法留在苏州而重返家乡。不但太湖缥缈如梦,连苏州也仿佛成了三生石上的残梦。
机缘来得猝不及防。前两年因林业方面技能竞赛在苏州举办,得以两次住宿在太湖之滨的黄金水岸大酒店。晚上在湖滨大道散步,认取一路灯火向西行进,沁凉的风透过路畔的乔木吹来,湖应该就在近侧,但是一点也看不到。第二天清晨即起,沿着昨晚的路再走一遍,原来太湖就在左侧。从道路护栏的空档处进入,坡道上站着高大的乔木和低矮的灌木,低处是缓缓走向湖中的芦苇,被晨光惊醒的栖鸟在芦丛中跌跌撞撞地飞,唱着莫名其妙的歌。大片芦花又厚又白如经年积雪,浑然一派地美着。万顷碧波自天边荡漾而来,远处似乎凝然不动的渔船,近处成群的雁鸭类候鸟,都在这绵绵不绝的荡漾里。于是想到“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之类的深慨,也想到“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之类的遗憾。太湖就在眼前,除了快乐,只剩下忧伤。
今年“五一”长假,我和孩子再一次启程前往苏州东山,是应了妹夫的堂兄之邀。这位能写会画的堂兄携钟爱烹饪徽菜的妻子在东山镇陆巷村新开了一家民宿,试营业期间遍邀亲戚朋友前来品鉴。民宿院落有非常美丽幽静的天井,四面连廊环绕一方池塘,鲜艳的锦鲤在池中浅浅地游着,两缸荷花叶子半卷半舒,对角线上两株鸡爪槭红云似的树冠刚好遮掩住行人的身影。平顶厨房前也有一方小院,栽着多种老桩多肉,还有兰花、三角梅、棒棒糖月季,清芬的香气缠绕脚步。
早餐后我们去启园。沿途可见层层叠叠向山顶涌去的枇杷树,每棵树都被钢架纵横交错地包围着,像缜密繁复的脚手架。阳光映照下,枇杷浮露骄傲的嫩黄,它们正在一场场春风中赶赴成熟。这就是全国著名的东山白玉枇杷,只是时候还差那么几天,现在只能对之垂涎。启园也叫席家花园,席氏之祖曾在太湖之畔恭迎过康熙皇帝南巡圣驾,现今“御码头”犹在。穿过蓊郁的树木和几个水潭,我们走向通往太湖的堤路。太湖的风又吹在一心一意向它奔来的我身上,如月光如细雨亦如隽永的诗,我融化在这浩荡而温柔的风中了。有亭翼然,题额“虫二”,这就是伸入湖心的供凭栏远眺的御碑亭。此刻已近日午,游人可数,游鱼簇簇,放眼湖山依旧,碧波无垠;此刻我在这里,深埋三十年的梦再次醒来,紧紧拥抱了我;此刻我心尘滓荡然,万虑尽消,无爱无怨。
我常吟诵龚定庵诗句“凤泊鸾飘别有愁,三生花草梦苏州。”,并引为同憾。现在我想,一生中可以有五次机会到过太湖,苏州于我便不是异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