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赖

我一个人挎着两只包去火车站，准备搭乘下午5点42分的城际动车去南京出差。

十来个胸戴红花肩披绶带的新兵列队进站，虽有父母等亲人提包拎物步步紧随，他们迷彩帽下的脖颈还是汗水涔涔。这些都是不到20岁的男孩啊，就要远离家乡接受军事训练，担负起保家卫国的使命了。我的眼角不禁一湿。

离火车出发还早一个多小时，我到自助机上打印好出发车票，坐在等候区百无聊赖，想想又动动手指买好回程票，起身去自助机上打印出来。

等候区空座很多，候车的人们无所事事，都在埋头刷手机。我随身带着一本丰子恺的书，也悠闲自得地翻着。站在我身旁的男孩捧着手机和充电器，嘴巴一直喳喳说，不知道在自言自语，还是打电话。我想，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于是继续翻自己的书。

男孩坐下来，握着手机靠近我，他嘴里的喳喳声，原来是对我说的！

“这是一楼检票口吧？”

“是啊。”

“大屏上怎么没看到我的车次？”

“你是几点钟的车？”

他让我看他的手机，上面有两组票务信息，一个K字头的车，晚上7点多从泰州开南京，一个Z字头的车，夜里零点多从南京开苏州。

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现在还有谁这样坐车！从泰州到苏州坐大巴不过2小时，他却先坐市内公交大老远赶到火车站，又一站一站从泰州到南京，从南京到苏州，几次等待换乘，凌晨2点多才能到达苏州火车站。他不累吗？他夜里不用休息吗？他这死等死熬的时间不值钱吗？

“两张票加起来总共55元钱，这是最便宜的，”他说，“我查过了，坐汽车去苏州要74元钱。”

因为肤黑，加上毫无个性的衣服，我一下子猜不出男孩的年龄。但从他闪闪发亮的眼睛和头头是道的话语，我觉得他应该是一名辍学打工的大孩子。

这个瘦成搓衣板一样的男孩，孤身一人，带着一个硕大的拉杆箱（不知道里面装了啥），一个臃肿的编织袋（像装了一大包床单被褥），似乎把全部的家当都带出来了。我无端觉得他的家庭遇到了什么困难，或是背离父母在外流浪。如果那样，他是多么可怜！家里父母该多焦急心疼！

“你多大了？看起来很独立啊。”

“19岁。我都一个人去过广州了。”

“你去苏州是为了打工吗？”

“不是的。我在那里有房子的。”

他没有对房子进一步解释。我心生惊疑。房子？怎么可能？该不会加入了什么传销组织？

“那么晚才发车，你准备了什么吃的吗？”

“吃的当然有。都准备好了。”

“到苏州都凌晨2点了。你怎么去住的地方呢？”

“不用担心的。我姐姐和朋友说好了，多晚都来车站接我。”

怎么不担心呢，这个比我的孩子只大一岁的男孩，不知道离家多久、受了多少风霜的男孩，若不是他说已准备了吃的，若不是怕伤了他的自尊心，我真想把包里的零食分给他一半，我的手已经伸到包里了。

我们十分流畅地聊下去。男孩跟我说他老家是山东菏泽，山东很多市都有地铁，他对坐火车和地铁很熟悉，但还不会坐客车。他很奇怪泰州没有地铁，扬州也没有地铁。看得出他对家乡山东很自豪，觉得就是比江苏好。我告诉他坐汽车比坐火车简单，一样凭身份证到窗口买票，然后到检票口检票上车。他说慢慢来，下次再学习坐客车。

旁边的一位大叔起先对男孩和他的一大堆行李充满好奇，现在则对我产生了更大的好奇，一直朝我这边看，看得我的心飘悠悠的。他会不会想，在车站这样只产生离别的地方，两个彼此陌生的人为什么这么深入地谈话。

离出发还有20分钟，男孩提醒我，可以排队检票了。我站起身，略一沉吟，对他说，你要注意安全。男孩也对我说，姐姐，你也注意安全哦。

原来他一直把我当姐姐的啊。我这两鬓微霜的年龄，唉，怎么还好意思当人家的姐姐。但我很欣喜接受他的称呼，姐姐，不就是无代沟、很亲切的意思嘛。走了几步，我又深深后悔起来，刚才看他的手机时，为什么没有记下他的姓名。

我顺利到了南京，不知这孩子顺利到了苏州没有。其实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他才19岁，就已经如此懂事，如此独立，又如此对人间充满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