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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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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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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吹来的风

阿荣从十八岁开始在南方这个小城服兵役,在部队呆了五年后才返回自己的家乡。不过,至今回想起来,那似乎是很久前的事情了,因为他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是一个三岁小女孩的父亲。

这次返回这个小城,是因为过去在一个部队里的朋友的婚礼。他在火车上,耳朵里塞着音乐,周围的人在打牌也罢,睡觉也罢,吃零食也罢,都与他无关。他试图从周围的风景中找出一点熟悉的样子,很可惜一点都没有。他的心情有点激动,不是因为去参加婚礼,而是因为可以通向过去的时光。那时候的日子可比眼下好多了。他记得刚去部队时受的罪,还记得洪灾季节去抢险的情景,那些时候他的身体的每个细胞都是富有活力的,现在让他去做那些事情,他也没有那样的兴趣了。每天面对着机械厂枯燥的工作,回到家中就是妻子那张日渐失去色彩的面孔,添了女儿,可以看到女儿逐年长高,这是他生活中的唯一变化。家里的家具增添了一些,丢弃了一些,屋子里东西越来越多,不像是刚结婚的时候,里面空荡荡地,除了床、空调、电脑、沙发之外什么都没有,女儿玩的玩具了,从超市买回来的运动器材了,乱七八糟地塞满了整个屋子。也是因此,他才对妻子说,过去一同在部队的一个朋友结婚,自己需要去参加,借此想出去散散心。

妻子只是问道:“要去几天?”

“大约一周吧!”

他去公司请假的时候,上司根本没有批准他的意愿。这一点他也知道,无论是发生什么事情,只要请一天假,上司就会惊奇地问道:“怎么又请假?有什么事情不能下班的时候解决呢?”

这次他是打定了主意,即使上司不批准,他也会按照自己的意愿休息,他觉得自己这些年在这个公司已经受够了。薪水低得可怜,却要他将把公司当做自己的家一样对待,实话说,对待自己的家庭,他也没有这样尽心过。这些年机械性的生活,已经将他的神经拉得很松,几乎就想这样工作,其他的再也不去想象了。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一直隐藏着另一种思想,那才是真正的他。所以这根松弛的神经不是麻木了,而是快要断掉了,只要某一件事轻轻一触碰,他就有可能崩溃。

妻子给他收拾好了行李,他没有去看,一般出行都是妻子帮忙收拾衣服的,对于服饰搭配方面的技巧,他一点都不懂,只能妻子放什么衣服他就穿什么衣服,许多时候他穿的上衣和裤子都不搭,显得和自己的年龄极不相符。不过,他在这方面的反应极为迟钝,对于别人的意见几乎不予理睬。

南方的生活至少要比北方有色彩。这是他多年来形成的思维观念。在还没当兵的时候他就从书本和别人口口相传中存在这样的印象。北方的人都安稳,几乎不想出去闯荡,更不会去想象一些自己的生活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到了南方,他发现那里果然处处都是故事,多水和多山孕育了这些奇妙的故事,它们不仅仅是在历史中演奏,也在眼下的生活中演奏,而且还将在未来演奏下去。

下了火车,他上了轮船,过了长江,然后又转了两趟车才来到朋友的家乡。见到朋友的时候,朋友正忙着准备婚礼之前的筹备工作,也顾不上照顾他,便找了一个年轻男子来招待他。那个人自称是朋友的表弟,应酬着说听表哥说了你是从北方特意赶过来的,所以非常感谢,然后那个男子带着他来到了不远处的一家宾馆,给他要了一间房,跟随服务员来到那个房间,那个男子说,看看是否满意,他说非常满意,那个男子就说你在这好好休息吧!等表哥忙完了就会过来找你的。说完了他说自己还要忙其他的事情,他就送他到门口,然后关上了门,返回宾馆收拾自己的行李,他将衣服拿出来放进橱柜里,像是在家里生活一样,这是他过去养成的习惯,即使在外面住一天,也当作在家一样,收拾好一切东西,哪怕明天就收拾这些东西走人,他也不愿意像是一个随时出发的人那样将东西打成包裹。翻到衣服底层的时候,他看到下面摆放着一盒安全套,他知道那是妻子给他放上的,也明白妻子的意思,不过他没有拿出来,连同最后一件衣服一起塞到了床底下。

这个地方对于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走在街头上,他就像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一样。十年前事情,他只记得感觉,其他的一切都忘记了,日子一天一天地逝去,就像是荒地里的墓地一天一天过得毫不知晓的日子一样。二十一岁的时候,他收到一封请柬,一个在他心里留驻了五年的女子结婚了。婚礼是在北方的深秋季节。与其说他是悲伤的,倒不如说是嫉妒的。当他坐上火车准备启程去赶往北方参加婚礼的时候,火车经过徐州车站,从窗户外他看到两个情侣在外面分手的样子,他的心里感到一阵凄凉,匆忙地拿起行李从火车上下来,照原路返回了。

如今他也已经结婚,而那个女子则早已失去了消息。在一家商店门口,他推开门,见里面的柜台摆着一些色彩斑斓的玩具,他指着其中的一个芭比娃娃说:“老板,给我拿出这个来看看。”

是个粉红色的芭比娃娃。不过他的童年中从来没有这样的东西,如今这个年龄已经失去了对此的爱好了。

“给我包起来吧!”

想起来,他似乎还从来未给女儿买过什么玩具。

刚走出商店的门口,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我听说你现在在这个城市,是吗?”

他听出来了,那是一个过去并不怎么熟悉的人,和他同在一个部队,来自北方,名字叫曙光,后来在南方这个城市留下了。

“是啊!”他应道。

“在哪儿啊?旅馆吗?我去找你。”

“没有,我在外面买点东西。”

“在什么街上?”

他朝周围看了一下,说了一个醒目建筑的名字。

“就在我这不远处,你等一会儿,我马上就过去。”

他在商店门口等了十几分钟,看到那个身影从出租车上走了下来,另一侧走下来的还有个女人。

那个人搂住他的肩膀,然后分开说:“好多年不见了。真是想死你了。”

他笑了笑,眼睛朝一侧的那个女人看了看。那是个年龄不大的女子。二十三四岁左右,没有化妆,眼睛上画着眼线,穿着滑板鞋。

“走吧!到我家去好好坐坐。”

对于这个城市,他很陌生,所以不知道转过了多少个弯,才到那个地方。

女子给他递茶过来,他抬头看了一下,视线撞在一起,于是他说:“谢谢。”

之后,他们就在谈两人过去当兵的事情,热情洋溢,好像昨天是十八岁的样子。末了,曙光对他说:“今天晚上就不要走了,留在这里吃饭,晚饭之后再好好谈谈。”

他推辞了一番,但是没有推辞掉,便只好留下。

晚饭的时候,只有他们三个,女子做的饭。他基本可以确认,那就是他的妻子,但是曙光从头到尾都没有介绍或是做出什么说明。

晚饭之后,女子撤去餐具。曙光对他说道:“我有好久没有谈起过部队的事情了。和任何人都没有兴致讲,因为他们根本不拥有那样的回忆。今天我真高兴。”

“嫂子没有一起来吗?”那个女子坐定后问道。

“没有,她在家照看孩子,女儿才三岁,离不开人。”

之后,他们又在谈过去当兵的事情,女子就坐在一旁听着。直到九点多的时候,他才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你们早休息吧!明天还要去参加陆思的婚礼呢!”

“你就不要走了。这么晚了,就留在这儿吧!”曙光说。

“是啊!已经很晚了,即使回到旅馆去,也睡不安稳的。正好你今晚住在这儿,明天我们一起去参加婚礼。”女子也说。

于是他没有拒绝。曙光给他指引好房间,然后对他说:“在我这里随意就行,不必太拘束。”

睡觉之前,他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问了一下家里的情况。妻子只是说很好,于是他便说:“那早睡觉吧!我改天就回去。”

其实他知道妻子期望在电话中他说一番甜言蜜语,说怎样爱她,每个女人都是一样的,靠虚荣心维持着自己的内心,哪怕是谎言。但是他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半夜的时候,隔壁的房间里传出做爱的呻吟声来。他望着桌子上面的那张风景画,也不知道自己的脑子究竟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下床去上厕所。当出来厕所的时候,正好那个女子穿着睡衣站在门口,不知道是要洗浴还是上厕所。他礼貌性地笑了笑,可是他看到她羞愧地低下了头,脸色变得红润了。她一定知道他刚才听到了自己在房间里的声音,所以觉得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处境。他朝那个房间走去,当关门的时候,也听到那边传来洗浴的水声。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床了,整理好一切之后他就在客厅里等待着,直到八点多的时候,他们才从里面出来。

“很抱歉,让你久等了。”女子说。

“没什么,反正我睡不着嘛!”他说着笑了笑,但是自己都感觉自己的笑很奇怪。

过了半小时,他们一起朝婚礼那边赶,到了那儿的时候,正好婚礼还没开始。还有几个从外地来的相熟的人,不过来者不多。

按照仪式开始了婚礼。他心望着陆思和新娘,不知道自己来到这个城市是否有意义。当婚礼结束的时候,陆思跑过来对他说:“先不要着急走,晚上还有舞会呢!”

他只会一点点交际舞,还是在部队的联欢晚会上学的,自从返回北方那个镇子后,他就再也没接触过此类的东西,只是偶尔和同事去KTV唱上几首歌。他喜欢唱一首不知道什么年代的歌,名字叫做《你一走,一切都消逝》。那首歌的节奏让人听着心碎,他不知道当时听他唱的人是何种反应。南方的夜空显得比北方暧昧,他坐在一边望着舞池中的人,外面的风吹进来,但是并不寒冷。他看到一对对的情侣,觉得自己的青春时代似乎就在眼前,不过他的青春时代似乎从来就没有萌发过爱情。与妻子之间只不过是依赖,没有那么多的爱情。

他看着舞池的时候,一个人朝他走了过来。他看清是那个女子。他笑着问道:“你的老公呢?”

她无奈地做着表情,朝舞池那边看了看。

“和年轻女孩子在跳舞呢!”

坐在这里,他们的声音被音乐声遮盖了。她侧过脸建议和他跳一支舞。他说道:“我不怎么会。”

“没关系,我也不怎么会。”

她站了起来,他便也起身随同她走进了舞池中。开始的时候,他的手只是轻轻地触碰着她的腰,慢慢地,她柔嫩的身体碰到了他的身子,她的脸朝他靠近了。舞池中响奏着久石让的著名乐曲《天空之城》。中场休息之后,他们休息了一会儿,又伴随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梦中的婚礼》跳了一支。结束的时候,曙光正好站在他们的身边。

“跳的不错嘛!”曙光说。

女子说:“你和漂亮女子跳舞去了,还不准我们跳舞啊!”

“当然让了。”曙光笑着。

临走的时候,曙光朝阿荣说:“刚才我接到一个电话,要出去出差一周,你要是不走的话,就住在我家里吧!也省得你住旅馆。”

“我明天就回去了。”

“不多玩几天了吗?我可记得你有好多年没来这儿了。”

“不玩了,年纪大了,没那样的闲心了,再说,老婆孩子还在家里等着呢!”

曙光拍了拍阿荣的肩膀说:“那么好吧!有时间再见。不过,下一次,真的说不定是什么时候了。”

“你住在哪个宾馆?告诉我地址,我明天有空的话去送你。”

“这不必了吧!”

“当然需要,我怎么也不能让你形单影只地离开吧!”

阿荣笑着告诉了曙光地址,然后就朝旅馆的方向离开。拐弯的时候,他看到曙光搂着妻子的腰走着,他的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是刚才跳舞放在她腰身的缘故。

一阵敲门声将阿荣从睡梦中惊醒。他穿着睡衣走到门口打开房门。不是曙光,而是他的妻子。他感到一阵尴尬,然后背过身去说:“请进吧!”说着回过头去找衣服穿。

“曙光一大早接到电话出差了,临走的时候交代我来送你。”

“哦,我真没想到。”阿荣犹豫地说。“不过,就是离开而已,没必要送的。”

阿荣系上上衣的口子,回过头的时候,突然女子的脸靠在了他的脸边,一刹那,两张嘴唇轻轻地相遇了。两个人都停留了几秒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但是很快地,他捧起她的头吻起她的嘴唇,她也激情地回应着。两个人就像是两只饥渴的怪兽一样,喘着粗气,倒在了床上。他一边脱着她的衣服一边吻着她的肌肤,当褪去所有衣物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但是她抬起头用自己的嘴唇封住他的口,从她的口腔中,他听到她说的是:“什么也不要考虑。”于是,他们彻底迷失在肉体的欢快中,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再存在一样。

事毕,她躺在他的身边,他望着她的眼睛说:“我看你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你。过去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我说真的。”

“我也一样。”

“当然你可能不知道,在这些年中我压根就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我的意思是,我见过许多各种各样的人,可是像你这样吸引我的人却从来没有过。”

“我也一样。”

“我是多么地爱你,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才知道,任何东西都阻挡不了我爱你,我要你。可是我一直害怕。”

“我也一样。我明白。”

一上午两人就在欢爱中度过,他不知道自己要了她几次。他感觉自己的欲望好像无穷无尽了。这种情况在他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遇到。在北方的时候,和妻子每周差不多只有一两次,还像例行公事一般结束,妻子没什么表情,他也没什么兴趣。有了孩子之后就更少了,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事情。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这事原来具有这样的魅力。

直到中午的时候,两人才穿上衣服,从旅馆里走出来,他们一同吃了饭。吃饭的时候,他感觉他们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年一样,经过肉体的熟悉,内心也慢慢达到了某种融合。好像在彼此的内心深处,早就存在这么一个人了。

她送他到火车站。他和人群一同挤进去,等待火车的前行。他从候车亭的窗户上看到女子正在外面看着他。他拎起自己行李,朝火车站外跑去。跑到女子的身边,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我留下。”他简短地说。像是做了最大的决心。

他也知道自己这么做就像是一个初恋的男孩子一样不成熟,可是他现在忍受不了见不到她,他已经离不开她了。

“不,我跟你走。”女子说道。

他惊诧地看着女子的脸,那张脸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可是这样,我太对不起曙光了。”

“我跟你走。”女子又重复了一遍。

两人停留了几分钟,内心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然后一同走向了火车站的候车厅。不一会儿就传出了火车发动的声音。

两个人没有返回阿荣所在的那个城市,而是去了另外一个北方的海滨城市——大连。人们都说大连是浪漫之都,来到这里的感觉果然和南方是截然不同的,这里涌动的海水让人感到汹涌澎湃,它有着长江水永远不具有的精神,那是一种悲悯的感觉。女子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大海、树木、街道、商店的少女……所有的一切,都让她觉得神奇,在她这个靠长江水孕育的女子来说,这样一个北方城市让她感受到了另外一种魅力,不是水的柔性,而是心的静穆。于是,她便让阿荣陪她在海边看黄昏的日落。就这样,他们望着一对对情侣和在海边散步的老人离去,直到只剩下他们两个的身影。在海滩上,形成细长的暗影。这时,阿荣的手机响了,是妻子打过来了。

阿荣看了女子一眼,她示意他接就行。他犹豫了一下,接通了电话。

“你在干什么呢?这么长时间没接电话。”妻子问。

“刚才没听到。”

“我听到有海水的声音,你是在海边吗?”

“是,不是,我在长江边。水声太大,所以没听到手机。我正准备坐轮渡过长江呢!”

“你不是说今天要回来的吗?”

“本来打算今天回去的,可是临时有点急事,要去一个朋友那儿一趟。”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你的女儿想你了。”

“过几天吧!我先不和你说了,马上要上船了。”

挂了电话,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罪恶感。他知道自己不该欺骗妻子,可是他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而且说的这样轻松。想到眼下的处境,他真搞不清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家里有等待自己的妻子和女儿,难道他就不去想象那一切吗?可是他真的不明白自己,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了。

女子望着他,将自己的嘴唇贴在他的脸上。他让自己什么也不去想,伸过手去抱住了女子的身体。

晚上的时候,他又进入她的身体。他越来越搞不清楚女人的身体究竟是什么东西组成的,竟然让他欲罢不能。夜晚的阳光洒进窗户里,他看着女子身上的曲线,从下巴到乳房,再到隆起的小腹。他知道,自己现在做的事情,都是自己以前从未想过,也从未做过的,但是他搞不明白,究竟现在的自己是真正的自己,还是过去的自己是真正的自己,可是两者之间为什么差距这么大呢?

女子用手指在他的胸前划着圈圈。她似乎什么也不去想,没有对丈夫的概念,没有罪恶感,也没有道德感,任何事情对她来说好像都是没有意义的,只要去做就可以,根本不用去考虑什么后果。她有点像吉普赛女子,甚至有点卡门的味道。阿荣望着她的时候,却始终无法从这种沉迷的状态中摆脱出来,对他来说,她的身上确实存在着无穷的魅力。可是那种魅力是什么呢?他说不清楚。

他们半避世状态地在大连生活着,躲避着世界上的一切现实。阿荣的妻子给他来过几个电话,他说因为朋友出了点事需要解决搪塞了过去。单位上的领导也问他为什么还不去上班,催促他赶紧去上班,他说自己在外面有事回不去,领导问他还需要几天,他说不确定。领导最后生气了,直接说,这个职位不可能空着没人做事,如果一周之内你不回来,就再也用不着回来了。曙光也给女子打过几次电话,女子说和闺蜜出去旅行了,到了第二天,曙光又打过电话来说那个女子说没和她一起出去,问她到底去哪儿了,她便说自己心情不好,出来散会心,还说请他这段时间不要打扰她。

两人都知道,他们这种状态是不正常的。可是他们都不愿意回到现实生活中来,更愿意生活在这种近似幻想的状态中。夜晚的时候,他们只是做爱,什么都不想去想,不想去阿荣的妻子和女儿,不去想曙光。可是白天的时候,两人只是用忧伤地眼神望着路面的一切,树木、大海、汽车……他们知道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少了。两个人感觉那种美好的感觉离他们越来越远,烦恼和心事开始越来越多地出现,虽然两个人没有很大的矛盾,也没有对彼此说什么。可是女子动不动就会扑在他的怀里哭泣,他也一样,虽然竭力不让她看到,可是对此他觉得无能为力,他没有信心舍弃自己的家庭,自己在北方那个城市留下的所有一切。两人都不谈分别的话题,可是他们都知道分别在即。从海边的这边转到另外一边,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女子的眼泪他看得一清二楚,他帮她擦去,女子悲伤地说:“你一定要记得我。”阿荣感觉自己的眼泪也止不住。“我不仅仅记得你。你是我这一辈子最爱的人。”

一个早晨醒来,阿荣发现女子不见了。桌子上留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不忍与你分别,可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没法亲口告诉你,我也不忍看你分别时的眼神。我走了,如果记得我,就请来找我。

他抱着那张纸哭了好久,等眼泪停止了后就去了火车站,返回了那个离开多久的北方小城。

妻子看到他的到来,没有显出多少吃惊,也没有多少惊喜,只是说道:“回来了。你公司给你打过好多电话了。”

“我知道了。”他回答着,返回房间,一个人在房间里一呆就是一天。当天夜里睡觉的时候,他和妻子一句话也没说,甚至连妻子的身体都没有触碰一下。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他穿好衣服,将自己的胡须剃干净,在镜子前面照了照,然后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个芭比娃娃送给还没有起床的女儿。他出了门,走进公司,领导听到他来了,将他叫到里面谈话,显然领导已经对他失去了耐心。可是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薪水不高的职位,最终他还是好歹留了下来。

在他离开家的时间里,妻子给他收拾好衣服,将衣服放回原先的地方,放完衣服的时候,她赫然看到放在最下面的安全套,一个都没有少。

日子恢复了往日的样子,他每天上下班,接送女儿上学,像水一样流淌的生活,有条不紊地慢悠悠地进行着。到了第三十天的时候,他忍耐不住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边的妻子呼呼地睡着,他走到大厅上,抽了一根烟,然后自己走进洗手间。他拿出手机迟疑地看着上面的号码,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拨通。最后他还是拨通了那个号码,心里就像是在面临着生死抉择一样。

电话接通了。对面传来曙光的声音:“喂,你好!”

他立马挂断了电话。用双手捧起水来往自己的头上浇了浇,然后返回床上继续睡觉。

到了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他又拨通了那个号码。电话接通的时候,是一个女声,于是他心情突然放松了,像是获得了拯救一样。他从屋子里走到走廊上。

“是我,阿荣。”

“我知道。你昨天晚上给我打电话了吗?”

“是的。我本来不想打扰你,可是我……”

“昨天曙光告诉我有个电话打过来不说话,我一猜想是你。”

“我实在忍受不住了,真的,我忍受不住了,我想见你,立马就想见到你。”他咬牙说着,看了看四周,见周围没有人,低沉地说了句:“我现在就想要你。”

“我也是。可是我现在走不开。”

“我去找你。”

“你来南方吗?”

“是的。只要我一有机会。我就会去的。”

“可是现在曙光一直在家……”

“我们可以在白天的时候。现在我真希望自己是风,可以自由地吹到你所在的地方。”

“好了,先不说了,曙光回来了。”

晚上,阿荣与妻子做爱了。动作和神情是她以前所未见过的,当她意识到他的一滴眼泪滴在她的胸前的时候,问他怎么了。他将自己的脸扑在她的乳房之间,喃喃地说道:“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觉得有些难受。”

到了第二天,他就又去公司请了假,准备去南方。公司的领导对他已经绝望了,甚至连什么事情都懒的问。只是说,真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还有像你这种人。他没有告诉妻子,就坐上火车,然后转轮渡,最后坐汽车来到了那个城市。刚下车,他的心情就异常激动,他给她打电话,可是很快就挂断了,他又继续打,可是依旧是挂断。他的心情从刚才的激动一下子变得糟糕极了,他又打,又挂断。不一会儿,发过来一条短信,上面写着:和曙光在吃饭,不方便。他便在街头无助地游荡,从这个商店出来,进入另外一个商店,直到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他才又收到她的短信:曙光可能去会个朋友,请耐心等待。他只能继续逛街,望着街头走过来走过去的少女们。到了三点半的时候,他终于收到了她的通知:曙光走了,你在哪个地方?

一刻钟后,阿荣和女子已经在床上达到了一次高潮。他用手搂着她的身体,害怕她失去似的。

“我忍受不了。”他抱着头,“我忍受不了,你是曙光的妻子。”

“可是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我讨厌这样的事实。”他嚷道。

“那我们该怎么办?”

“你离开曙光吧!好不好?”他央求着。

“可是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曙光。而且我离开了曙光,我该怎么生活?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我们就该这样吗?这样暗无天日地偷情,我实在受够了。”

“我也不想,可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只能这样一天算一天。”

“难道一辈子都得如此?”

“至少在没有被发现以前。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早晚有一天会被发现的。”

“既然你这样想,那我们还不如现在就告诉曙光。”

“不可能,你还有家庭。而且你应该明白家庭的分量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不明白。我现在只想和你在一起。”

“那么好吧!让我告诉你一个现实。我怀孕了。”

“怀孕了?”阿荣一下子呆住了。

“是你的。”

“这怎么可能?”

“我算过了,正好是那段时间,而那段时间曙光正好在出差,我的月经一向是很准时的,绝对错不了的。”

“曙光知道了吗?”

“还不知道。我还没有告诉他。”

“这件事一定不能让曙光知道。要是让他知道了,他一定会杀死我的。”

“我知道。那你决定怎么办?”

这时候,阿荣一下子不知所措了,眼下突然多出来的孩子,使得他猛然返回了现实。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是多么荒唐。可是他又能怎么做呢?他迷惘地望着她。

在南方这个城市他又呆了两天,可是不像上次那样感觉幸福。对于她的爱是一点没变的,可是总有什么东西挡在他的眼前,使他看不清楚她的内心。他们在一起除了失望就是悲伤,对于未来找不到任何出路,如果两人要在一起,会让一切变得糟糕,就像是一个原本好好的世界会因此一下子崩溃掉一样。最让他感到痛苦的是,她现在根本没有勇气跟他一起走掉,原先没有怀孕之前她还会这么做,可是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不肯了。终于在第四天,他又返回了北方,带着重大的绝望之情。

回到家之后,大多数时间他都沉默不语。相反地是妻子发生了改变,她开始拉着他去一些社交场合,去看电影或者是去参加舞会。实际上是因为妻子注意到了他的抑郁倾向,所以想用各种办法来缓解他的痛苦。一次在电影院,他们看电影的时候,妻子左边的一个男士向妻子问一些什么问题,他没有听清楚,不过听他看到妻子和那个男士说话时的笑容。她的笑容竟显得那样美,是以前所不曾见到过的,后来那个男士也一同跟着笑了。他望着电影屏幕的眼睛不知不觉地好像充满了怒火,浑身的血液都在加速,这时他的心在莫名其妙地颤抖,是他所不能控制的。

半年后,妻子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封信,上面盖的章是南方那个城市的。妻子拿着信给他说:“在门口的信箱里放着的,也许有好几天了。你有好久没打开过信箱了吧!”

当着妻子的面,他没有打开信。妻子好像故意躲避开让他读完信一样,走进了厨房里。

他的神情显出绝望。因为信上写的是:对不起,我欺骗了你。其实那个孩子不是你的,而是曙光的。我知道你不会承担一个孩子的现实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孩子做障碍,我们可以不在乎任何事情。可是有了孩子,我知道你明白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应该给孩子一个稳定而幸福的家。可是以拆散两个家庭的代价来换取这种幸福吗?让孩子知道这一切的话,他也不会原谅我们的。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欺骗你的。但这是唯一的办法,也是我们最好的归宿。现在我已经决定好好地照顾孩子了,也决定好好地爱曙光了,虽然这是不容易的事。你也知道,我是爱你的,虽然我们相识的时间比和曙光相识的时间要短的短,可是这丝毫不影响我们之间的爱。不过,请记得,我已死过,你也曾经死过。那是过去的我们。现在,我们要以另外一个我们来生活了。希望你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阿荣不知道是感觉安慰还是心酸,总之,他的内心感到不能自已,他走进洗手间,感叹地落下了泪水。当他走出来的时候,妻子正好将饭菜端出来,并朝房间里喊女儿出来吃饭。

夜晚的时候,他出其不意地搂着妻子赤裸的身子说:“我永远都爱你和女儿。”

妻子罕见地落下了泪水。他问她怎么了。她说:“我感到自己很幸福。”

他的内心在努力挣扎。她说的对,他曾经死了,对他而言,世界上一切的美好都已经毁灭了,但是在这一刻,新的美好似乎在慢慢萌芽了。只不过,他对此感到恐惧和不安。

妻子对他说:“别背负着这种东西前行了。人生中有许多东西是不能背负着前行的。”

此后的日子,他将自己的心完全用在了工作上,甚至还有了一定的成效,连领导都夸奖他变了一个人,勤奋了,积极了。但是对于他自己而言,他却不明白自己是变得更加好了,还是更加糟糕了。不过,家庭却变得融洽了很多,有了更多的欢笑,还增添了许多乐趣,他和妻子偶尔会出去旅行。至于性生活,稍微有了一点点改观,但是他却总是提不起精神,觉得其中总是少了某种东西。

也许没有一次意外的舞会,他也许永远不再记得往事,因为那是他最不愿意想起的事情。他已经三十五岁,内心的激情随着外界事物变得越来越淡了。那是在公司的一次庆祝舞会上。他因为工作突出升了职,事实上,他从没想过自己在有生之年还能出人头地。公司的同事都祝贺他,连新来的员工都过来和他喝酒。舞会开始的时候,人们纷纷进入舞池。他就坐在一边望着里面,这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某种片段,就像是七年前在南方的那个舞会一样。不过,记忆的片段总是一眨而过,很快就从思维中消失不见了。一个刚进入公司不久的二十多岁的女孩朝他走了过来,并且邀请他跳舞,虽然他想拒绝,可是身子还是听从了。他和女孩走进舞池,那个女孩的脸上绽放着青春的色彩,蓦然之间他看到她的脸成了那张熟悉的面孔。这时,《梦中的婚礼》响了起来,所有过去的一切回忆都击中了他,跳完一首的时候,他就返回了桌边,独自喝着闷酒,直到聚会结束的时候,他一个人还在那里不停地喝酒。

他的抑郁倾向比过去更加严重了。每天眼神都显得很凝重。他死死地望着天空,看着别人所看不到的东西。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终于,心中的那根弦越绷越紧,他再次升起了那个念头。他对妻子说:“我要去南方趟。”

这次妻子阻拦了他。

“求你不要去南方了好不好,以前你去哪儿我都没阻拦过你,现在我求你不要去了行不行。”

“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你应该知道,树木如果结的果实太多了,枝干就会被压断。琴弦绷得太紧了,就很容易弄断。”

“好吧!你去吧!但是请记得,我在家里等你回来。”妻子说。

他又一次来到了南方,感觉到多年前感受到的情感,如同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一样。他没有着急地去找她,而是和过去那样一个商店一个商店逛,然后他打通了那个封尘了六年多的电话号码。结果通知那个号码是空号,看来早已经换了新的号码了。于是他打车到了她所住的地方。他怕见到曙光,所以就在外面等待着,但是最终他等到的不是她,也不是曙光,而是另一个不认识的中年人。他走过去问:“曙光在里面吗?”

“曙光是谁?”那人问道。

“就是这家房子的主人啊!你不认识他吗?”

“不认识。我在这个房子住了三年了。不知道以前的主人是谁。”

“那谢谢了。”

他辞别那人。心想他们也许是搬家了。于是便去找陆思,自从他结婚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面。

陆思见到他格外高兴。他已经有个四岁的小男孩了。妻子在一边照看着,并端上茶水。陆思的妻子在这几年变化格外大,如今已经截然看不到当年结婚时候的少女样了。

他们谈了这几年的变化,偶尔还谈到了过去当兵时候的事情。

“一眨眼过去十五年了,时间快的真是快啊!”

“是啊!时光一去不复返,任何事情都是一样。”

后来,不知道怎么地,两人的话题逐渐转移到曙光的身上。陆思说:“曙光已经去世了。难道你不知道吗?”

“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情?”阿荣感到大吃一惊。

“差不多快六年了吧!那个时候他妻子都怀孕五六个月了。可是一次出了车祸,两个人都死了,孩子也没留下。”

“两个人都死了?”阿荣在心里喃喃自语道。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吃惊了。“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据说是自杀。”陆思压低了声音,不让那边的妻子和孩子听到。

“什么?”阿荣几乎嚷了起来,他的心简直要承受不了了。

“你别这么激动。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好像说是曙光的妻子有了外遇,孩子还不是曙光的,总之也不知道是谁的。别看曙光平时那么花心,和别的女人那么热心,对妻子漠不关心。可是一听到这样的消息,他简直要疯掉了。没有哪个男人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当然了,可能也有爱吧!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么疯狂的嫉妒心。之后两个人经常吵架,她的肚子越来越大,曙光就越来越生气,你想想,看到自己妻子的肚子里怀着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而且自己的妻子还和自己天天生活在一块,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忍受得了。后来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有人说是在开车的时候两人在车上吵了起来,没看到前面的车导致没来得及刹车。还有人干脆说,是曙光故意和别的车相撞,选择了同归于尽的方法,也不让那个孩子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因为那是他作为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

“这些都是真的吗?”阿荣感觉过去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在眼前盘旋一样。

“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啊!那时候你的妻子打电话过来的,我告诉了她这件事。难道她没有告诉你吗?”

“我妻子和你联系过?什么时候?”阿荣感到吃惊。

“差不多就是曙光出车祸之后。她央求我给她寄过去几个盖着这个地方章的信封,当时我还纳闷她要信封怎么回事呢!”

阿荣不明白自己究竟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如今他终于明白了一切。原来那封信是妻子写的。而那个孩子,原来真的是自己的。这所有的一切就像是戏剧,而他作为戏剧的一员,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其中的一员。他站起来告辞,按照原路返回自己的家乡。

回到北方那个小城后,他没有和妻子提起过自己的经历和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他只是说:“我将永远不再去那个地方。”

妻子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胸前,他抚摸着妻子的秀发说:“我将在这里生活下去,直到自己死去为止。”

不过,每逢有风的时候,特别是到了夏天,他就会走到公园边,站在垂柳依依的湖边,在岸边留恋几个小时,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水面的波纹,谁也不知道他在观赏什么。直到夕阳西下的时候,他才收回自己的视线,就像站在海边那种景象一样,闭上眼睛,想象着这股风的来源。他知道,那是从南方吹来的风,那里带着他永远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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