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信大伯,您还好吗?”东泽问。
“很好,很好。你这幅打扮,是要上镇上吗?”
“哦!”
“我过会也要去镇上。”
黄信大伯用网捞着池子里的鱼。
“去镇上我要将这些鱼卖掉。”
“看起来鱼并不怎么大啊!”
“是啊!但是没办法啊!恼人的天气使这些鱼好像患了忧郁症。我用以前积累的医学知识前几天刚给它们做了洗脑手术,但似乎不怎么成功。近来它们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
“既然如此,可以再给它们做一次手术啊!”
“晚了,手术充其量只能让它们恢复到从前。但它们还是会顺着再发展成这样。所以我想,只要改变这恼人的天气它们才会变好。”
“黄信大伯,你见过庭仁吗?我找他有点事。”
“庭仁吗?他还在山上开矿呢!”
“开矿?还没有停止吗?”
“是啊!他已经开了三十年了。但似乎什么东西也没发现,只从那冰冷的土地里挖出一些跟屎一样的黄东西和一些红蓝色的石头。”
“应该劝劝他了,一直这样下去可不行。”
“是啊!不过,听说附近的镇上发现了钻石,已经被采的差不多了。再过不了多久,兴许就采到我们这边了,但他们也许许会失望的,我们这边什么也没有。”
“说不定已经被我们的祖先采光了呢!”
“有这种可能。好了,不说了,我要去卖鱼了,有些鱼已经开始翻身子了。”
“那赶紧去吧!我过会再去。”
“那镇上见啊!”
“好的,再见。”
黄信大伯用马车拉着装鱼的箱子,往镇上去了。
走了一阵,东泽觉得脚心有点发痛。正坐下休息时,突然看到一个满脸漆黑的人走了过来。
“东泽——”那人喊道。
“是庭仁大哥啊!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那座山塌了,幸亏我跑得快,才没有压在底下。”
“山塌了吗?里面都空了吗?”
“差不多空了。但我往下挖时,发现地下有一条宽大的通道,大约有五六米那么大的洞,我下去顺着向前走,没想到走到了另一座山后,我恍然大悟,他妈的,我完全被骗啦!这些矿早已经开完了,白白浪费了我三十年的时间。”
“就是说嘛!你不该这样执著。执著到头,才发现自己是错误的。”
“如今想想也是,但是当时却不理解啊!人不是看不到最终的结局,是不会甘心的啊!”
“庭仁大哥,你家不是有幅后山的地图,我想借用一下可以吗?”
“你直接去拿就可以啊!”
“家里没人啊!再说,我也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
“我妻子呢?她难道不知道吗?”
“你妻子?你莫非还不知道吗?她早在五年前就因病去世了,难道没人通知你吗?”
“没有啊!”庭仁大哥望着家的方向,眼神疲惫不堪。“不过这样也好,她终于触摸到幸福之手了。”
“幸福之手?”
“是啊!生着的时候是在痛苦受煎熬,那死了不就是寻找到了幸福吗?”
“哦!”
“走,陪我去拿地图吧!”
在庭仁大哥的房子里有个蓬头乱发的人在作画。墙上挂着一排毕加索的画,另一侧还挂有凡高的。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个人的右手有四个手指头,左耳也没了。地上乱七八糟得铺满了各种画。
“你是谁?”庭仁问。
“我在这个房子里呆了五年了。”
“我妻子死后你就住在这儿了?”
“应该是吧!”
“感谢这么多年来你给我看着房子。不过,这房子也确实乱了点。”
“是乱了点,但是——”那人用四个手指从地上抓起一把画,“看,这才是毕加索,这才是凡高。”
画上的毕加索有三个头,凡高有三颗心。
“怎么都是三个?”
“就是三个,他们看上去是一个头一颗心,其实都是三个。”
“你怎么知道的?”东泽问。
“你看——”他扬了扬自己的四个手指,并侧过脑袋让他们看着他的左耳,“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理解,看清他们。”
“我不喜欢画家,我喜欢莎士比亚的戏剧。”东泽说。
“都一样。因为他们都是永恒的。”
“不,他们都疯了。”
“他们没疯,只不过是无限接近疯子罢了,这是智慧发挥的极致。”
“你不是这儿的人?”
“是的,但当我走到这儿的时候我就是这个地方的人了。”
“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地方跟我是相通的,我是属于这个地方的。”
“是吗?”
“我发现,这儿的花不是普通的花,花色不相同,果实也不一样,山不是起伏的山,而是蕴藏着巨大力量的山。这儿生长的向日葵就是凡高画中画的向日葵。”
“照你这么说,这不就成了画中的世界吗?”
“确实如此,如果这不是画中的世界,它就崩然倒塌了。”
“庭仁大哥,你给我找一下地图吧!”
东泽停止与作画人的对话,朝庭仁说。
“你等一下。”
庭仁钻进了垃圾堆一样的房间。
“你要去寻宝吗?”作画人问。
“不,我要去找另一个世界。”东泽回答。
“是这个世界的倒影?”
“有可能是,也许是幻影。”
“相反的世界也未必能使人适应。”
“但那样是由恶转向善的过程。”
“地图终于找到了。”
庭仁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谢谢你了,庭仁大哥。”
辞别庭仁,东泽手拿地图走在大街上。但令他诧异的是,刚才进去的时候白色的墙壁已经变成了黄色。连树木上也涂上了黄漆。灰暗的街道似乎也有些泛黄了。东泽抬头看了看天空,蓝天似乎显出碧绿色,云彩中闪动着闪电。
在村口,东泽又遇到了黄信大伯。
“黄信大伯,鱼都卖完了吗?”
“就卖了几条,其余的都送了人。”
“哦!”
“在镇上,刚开了一家门诊。说是可以贮藏人的记忆,就像是用冰箱贮藏蔬菜一样,将头和身体分割开,然后将头贮藏起来,到了约定的时间再将你的记忆取出来。我正想去试试,但手头上的钱不够。”
“那样的话,那位医生要活多少岁呢?莫非要一直活下去吗?”
“这个我倒没想过。不过,只要真的能贮藏,那就不必在意医生的寿命,因为他死之后必定会有继承他的人。”
“能贮藏羊或是花草树木的记忆吗?”
“这倒不清楚。不过,只要有思想就应该有记忆吗?”
“那我宁愿去换取树木的记忆,拥有树木的记忆就可以感受到更长远的空间和时间内的事。”
“我希望拥有我妻子的记忆,感受一下她的经历。可惜的是她已经早早去世了。”
东泽记起来了,刚才见到的那个画家,他看起来即非他本人。他的眼神,仿佛以前也曾见过。
东泽告别黄信大伯回了自己的家。他开始为自己出行做准备。
在他陈旧的房子里,挂着一盏硕大的电灯。灯泡在半空摇摇晃晃。他迈着脚步上了二楼。木质的楼梯发出“咚咚”的声音。楼梯因为长年的潮湿蒙上了一层霉菌。
东泽躺在床上,望着晃动的电灯。他脱掉沉重的鞋子,地上传来“咚”一声鞋子落地的声音,他看了一眼,没有从地上看到鞋子,鞋子似乎掉落到床底下去了。他拉过被子盖在身上,被子上也有一股霉味,他觉得自己似乎有多年没有在这个床上睡过觉了。
他隐约听到河水流动的声音,外面大概下雨了。但他不愿意站起来。雨水顺着没有关紧的窗子流下了进来,他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只觉得丝丝雨点落在脸上。他没有去关窗子,转了下身子,继续睡着。
后山的小溪去年已经断流了,如今一下雨,又重新开始流淌。水底的青草随水向前伸展着身子。竹子的叶子吧嗒吧嗒滴着雨点。竹林里蒙着一层雾,什么也看不清。
东泽连雨衣也没穿,他从怀里掏出地图看了看,地图上没有这片竹林的标记。也许是后来种上的吧!他小心翼翼地扶着竹子,走进竹林,闪电劈在他身边的竹子上,竹子一截两半,断处冒着火苗,借着火苗,他继续向前走。突然他滑了一跤,摔倒在地。他用手抓着青草,但下着雨的地太滑了,他一下子滑进了深沟里。
当他清醒过来时,天早已晴了。他发现地面很干燥,一点都不像刚下过雨的样子。
他从怀里掏出地图,然而始终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时,路上走过一个孩子,他叫住了孩子。
“小孩,你知道这是哪个地方吗?”他指着地图问。
“没见过。似乎没这个地方。”
小孩发出的声音吓了东泽一跳,那是老人的声音。
“哦!再往前走是哪儿?”
“是个小镇。”
“哦!”
东泽向前走,发现一个跟自己所在小镇一模一样的小镇。
莫非又走回来了吗?
他的脑中蓦然闪过那个作画人的模样,他当时对东泽说那是这个世界的倒影。其实,东泽是来寻找自己祖先来到这儿的出口的。
连房屋都是一模一样的。
他走到了自己的房子门口。从窗口,他看到一个小孩坐在二楼,那是儿时的他。
他拿着一幅地图,从窗户望着东泽。
东泽吓了一跳。他没有上楼,而是走进了村子。
他找到了庭仁的家。庭仁不在,只有一个小孩子在作画。
“庭仁呢?”
“他去对面的酒吧喝酒了。”
东泽看到墙壁上的画。人的头朝下,身子朝上。向日葵的花埋在地里,根却在半空。东边有月亮,西边却有太阳。
地面的画中,毕加索的手有九个手指头,七个头。凡高没有头,却有十三颗心。
东泽望着眼下的孩子。他恍然大悟。
世界的倒影便是眼下的景象。老人成了孩子,孩子成了老人。但是心却似乎没有变。东泽以为心可以由恶转为善,而事实还是一样,看到画中的毕加索和凡高,他大为不解。
“你画中的毕加索怎么有九个手指,七个头?”
“什么?”他从地上拿起来看了看。“不对,是三个头。”
“三个头?是七个啊!”
“没错,是三个,你自己看。”
他将画递给东泽。东泽仔细看了看,仍旧是七个头。
莫非世界的倒影显出的是假的景象吗?不过,说不定世界的倒影显出的才是真实的景象,我们平时看到的实景才是虚幻的景象。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东泽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身上的地图不见了。
天已大晴了,但却很闷热。
东泽洗了个澡,走出房子。周围的房子又变成了白色的。
全是幻景,全是幻景啊!东泽心想。
走到酒吧门口,庭仁刚好从里面出来。
“庭仁大哥,从昨晚喝到现在吗?”
“恩。对了,你去找过我?”
“哦!”
“那个画家在干什么?”
“还在画画。”
“还是画画?他就知道画画,似乎世界上的一切跟他都没有关系。”
东泽想起,在庭仁开矿的这三十年中,似乎也是这样的。
“还有一瓶酒没喝完,你要不要喝?”
“不喝了,头晕得厉害。”
“听说昨晚黄信大伯去世了。”
“什么?真的吗?我不知道。”
“不是去世了,听说早上醒来只剩下身子了,头却不翼而飞了。”
“什么?头不见了吗?”
“找遍了也没有找到。”
“兴许黄信大伯去贮藏起来了吧!”
不过,东泽又觉得,黄信大伯跟他说的话似乎是在世界的倒影中说的。
“总之,黄信大伯是去寻找幸福了。”
“我回去看看那个画家昨晚都画了些什么。”
“似乎什么也没画。”
“是吗?也许他已经将该画的全画完了。”
庭仁摇摇晃晃地走了。
从楼顶上,照来一束阳光。街道一下子变明亮了。东泽望着庭仁离去的背影,他仿佛看到一个手拿酒瓶晃晃悠悠走着的小孩子。
(2006.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