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区公所是陕南过去的专有名词,由于这里山大人稀、居住分散,便在县和乡镇之间设立区公所,作为县的派出机构,一个区公所管辖五至十个乡镇不等,后来在机构改革时区公所被撤消而不复存在。
我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一站就被组织分配到小河区公所工作,这里和商州的镇安接壤,是安康通往西安的北方门户,可以说是高山中的高山、后山中的后山了。
初来咋到,人人都是生面孔,一切都显得那样陌生,我急不可耐,心想如果能遇到一个熟人那该多好。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这天在区公所大门口就遇到了一个熟人,他叫李猛,是我初中时代的学长,卫校毕业后早我一年分配到小河区卫生院工作。
晚饭后闲来无事,我悄悄出了区公所的院子,走过乾佑河上的那座大桥,再走过公馆河上的那座小桥,踏上石板路砖瓦房的小河老街,不一会儿就到了卫生院。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们彼此激动,无话不谈,谈着谈着就谈到了深夜十二点。
回到区公所门口,我傻眼了,铁门紧锁,院子一团漆黑,咋办呢?想喊又不敢喊,担心惊动领导受到责罚。想翻门进去,但是看到铁门很高,门顶都是尖锐的三角铁,好似红缨枪的枪尖,我心虚了,害怕稍不注意会被弄伤。我在门外转来转去,心里着急,没有办法。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冒险翻门进去。我双脚踩实下边的铁栏杆,双手抓紧上边的铁栏杆,向上攀爬,慢慢地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我咬紧牙关,继续吃力地攀爬,好不容易爬到门顶。稍息后侧身,先将一只脚跨过三角铁,正准备动另一只脚时,突然听到一声吼叫:“谁?干啥?”随着吼声,一道强烈的手电光射向我的眼睛,我被惊得差点掉了下去。幸亏那时人年轻,手脚麻利,牢牢抓住铁栏杆不放,方才稳住身子,只听铁门被我摇动的“咣当当”直响。“还不下去!你不要命了!”那人继续在吼我。我返回站到门外,他开了门。他是区公所文书,姓罗,头发花白,是个老头。他说:“区公所每天十一点锁门,你不知道?回去写好检讨,明天交给书记”。
年轻人都有上进心,尤其是我刚参加工作,更想尽快树立良好形象,给领导和同志们留下一个好印象,这下可砸锅了,感到很伤心。我埋怨老文书太认真,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呢?我还抱怨区公所管理太苛刻,为什么十一点要锁门?我还责怪区公所制度太严厉,犯了这点错误为什么还要写检讨?但是有怨气也罢,有委屈也罢,检讨不写是不行的。那晚,我写了改,改了写,折腾的一夜没睡,有一阵子还留下几滴眼泪,那是伤心的想不开的时候。
第二天早上八点上班,我把检讨拿给老文书看了看,他又批评了一番,然后让我把检讨交给书记承认错误。书记年轻,个子不高,但很严厉,他说:“你是干部了,干部就要有干部的样子,半夜翻门是小偷干的事情,必须好好反省,下不为例”。
当时我不以为然,觉得文书和书记都是小题大做,翻一次门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以后我引以为戒了,再也没有翻过门。再后来,我也当上领导了,觉得责任大了,对干部要求也很严格,方才知道区公所那时对干部从严要求是对的,是关心干部和爱护干部,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
2
我是1987年农历七月十五日到小河区公所上班的,受“半夜翻门”事件的影响,每天都提心吊胆,小心谨慎,害怕再犯错误。
好不容易等到农历八月十五日,由于这是中国人的传统节日,区上领导决定放半天假(那时中秋节放假制度还未出台),我高兴坏了。
吃过早饭(那时区上实行两餐制,早饭上午10点,晚饭下午4点),我到农技站去玩。站上干部都是安康农校的校友,大家商议利用放假的半天时间到乾佑河去炸鱼。
我们将炸药包成若干拳头大小的疙瘩,插上雷管和导火索,一行十几人出发了。来到两河关(乾佑河与仁河在这里交汇,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故称两河关),因两水相交,形成巨大的回旋和深潭,成为鱼儿的天堂。
学长小全和小李一人准备点火,一人准备投掷,其他人则脱得一丝不挂,跃跃欲试。只听一声震天巨响,水浪冲天,水面漂起白鳞一片,银光闪闪,我们“扑通、扑通”跳入水中。我从小在吕河岸边长大,水性极好,犹如浪里白条,大展神威,竟然成为那帮人中的英雄,捞到的鱼儿不仅多,而且大,颇有成就感。
放了十几炮后,收获巨大,我们准备收工回家。一路上,人人兴奋,谈天说地,笑声翻飞,我更是收不住话匣子,把童年在吕河摸鱼的往事无限放大,校友们出于高兴句句当真,并不认为是在吹牛。
回到农技站,有的刮鳞,有的开膛,有的买菜,有的烧水,有的操刀,有的掌勺,忙得不亦乐乎,我则要回去换衣服。
一进区公所大门,就看见那些老干部们,手里端着茶缸,站在楼前的走廊,冲着我微笑,威严的区委书记正在院子中央,也露出了少有的笑容。看来大家心情不错,毕竟是过节嘛,过节真好!
走到书记跟前停了下来,书记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儿,我也笑得合不拢嘴。“小赵今天好高兴哦!”书记对我说话了。“当然高兴了,今天过节嘛!”我的心里乐滋滋的。“今天到哪儿玩去了?”书记问。“去炸鱼了”我回答。“捞到鱼了吗?”书记又问。“捞到了好多好多的鱼,我从小在河边长大,水性极好,那些鱼数我捞的多,那条最大的,大概有五六斤吧,就是我捞的”我高兴的不得了,话也越来越多,总想一口气给他说个彻底。“鱼吃到嘴了吗?”书记好像越来越感兴趣。“还没有呢,他们正在做,我回来换衣服,然后再去,今天不但要吃鱼,而且要喝酒,晚上还要吃月饼赏月呢”。
“你知道鱼是水产吗?”书记脸上突然多云转阴。“我知道”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我们国家有一部水产资源繁殖保护条例,你知道吗?”书记语气加重了。“我知道”我的心一下子阴沉下来,快要下雨了。“既然知道鱼是水产,也知道有保护条例,那你为什么还去炸鱼呢?”书记开始质问了。“我,我,我”我说不出话来了。“作为区公所干部去炸鱼,不成体统,影响极坏,要认真反思,好好检讨!”书记在吼我了。我再也不敢出声了,吓得直打啰嗦,头脑嗡嗡直响,书记后来批评的话语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办公室的,只知道衣服没换就呆坐椅子上流泪,下午饭也没有吃,农技站小胡打电话来也没有接,晚上也没有睡,因为头脑清醒后就开始写检讨了,写了改,改了写,就这样直到深夜……。
时隔这么多年,我时不时地想起这事,觉得那时自己过于年轻,做事只凭一时的冲动和心血来潮,根本不考虑前因后果,假如有了现在的成熟,凡事“三思而后行”,炸鱼犯错的事或许可以避免。
3
区公所大院靠乾佑河那边有一排瓦房,瓦房前面有两颗苹果树,好像俩兄弟那样,比赛疯长,树冠葱茏,树根粗壮,既能遮荫,又可观赏,俨然院中一景。
如果没人害搔,成熟了,区公所二十余名干部,每人可以分得满满一洗脸盆苹果。那两棵苹果树长出的苹果,个大身圆,青白透红,分外香甜,再吃也不能解馋。
区公所院子的两个孩子一大一小,都在上学,大的刚上初中,小的还在小学,他们是书记的儿子。我参加工作的时候刚满二十岁,比他俩大不了多少。由于区上干部均是长者,一有时间我就和他俩一起玩耍。
这年苹果花开得格外繁茂,花谢之后密密麻麻的小苹果露出枝头,煞是喜人。不论是上学还是放学,兄弟俩总要到苹果树下转悠,闲来无事,我也爱在苹果树下闲逛,我们都在盼着小小的苹果快快长大。
盼着盼着,小苹果长成了大苹果,眼看快要收获了。有天早晨起床,猛然发现树下有些落叶,我想肯定是有人偷摘了苹果,那么到底是谁呢?
这天晚上,区公所每间房子都熄了灯,干部和家属们都休息了,我却一直没有去睡,我在等待一种机会。
晚上十一点多,学校下晚自习后,我听到苹果树上传来的摇晃声。我蹑手蹑脚来到树下,原来兄弟俩正在树上偷摘苹果,同时他们俩也发现了我。只见他俩下得树来,笑呵呵地送给我一些苹果,不停地请求让我保密。
第二天晚上下晚自习后,他们又上了苹果树,不巧有个干部起夜解手,我急忙来到树下提供信息,他俩贴紧树身屏住呼吸,我也躲在暗处悄无声息。幸好那个干部没有发觉,回家睡觉去了。他们从树上下来,又送给了我一些苹果。
每当他们上树偷摘苹果的时候,不是有人没睡,就是有人起夜,非常危险,极不安全。我们三人聚在一起商量,还是小的聪明,他让我做卧底,负责侦探,如果院子所有的电灯熄灭了,区公所干部都睡了,由我在铁门的横栏上放一块石头,作为记号;如果区上干部没睡,或者有人闲转,则免放石头。
我们有了自己的暗号,省事多了,他俩也屡屡得手,收获也越来越多。每天早上,我总是第一个起床,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以免留下残枝败叶,被人发现。
可是,纸毕竟是包不住火的,眼看树上的苹果越来越少,区上干部很是纳闷。书记说今年的苹果结的很少,看来人均分不到多少了。文书说,不对呀,今年苹果花开得那样繁,开始时苹果结的那样多,难道是挂不住果,自然脱落了?打字员说,如果是脱落了,那也有落下的苹果呀!怎么从来没有见着。聊着聊着,文书起了疑心,他开始在心中盘算了。
又是一天晚上,我看到区上干部都休息了,灯也都熄灭了,就去在大铁门上放了一块石头。兄弟俩兴高采烈,像猴子一样敏捷地攀爬上树。突然不知从哪里穿出一个人来,把兄弟俩逮个正着。我看清了,那是区公所的老文书。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急忙跑回自己房间钻进被窝,蒙住脑袋,生怕被人拽走。
翌日早餐,我低着头,大气不敢出。饭后,文书说,我们到书记办公室去趟吧。我知道自己被卷进去了,这下完了。
书记和文书盯着我:“说吧,他俩已经招了,就看你老实不老实”。事已至此,我也没有必要掖着捂着,就一五一十说了事情的整个经过。书记和文书,你一言,我一语,轮番轰炸,言辞激烈。我被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嘴上不停地检讨:“对不起,我错了,今后保证痛改前非,永不再犯”。
事后回想起来,真是好笑,那时的我已是国家干部,却依然把自己当作孩子,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实属不该。
4
有天清晨,我意外发现一束山桃花跑进办公室来,嫩的喜人,红的可爱,那满室清香含苞待放的样子,活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这时我突然意识到春天来了,甭提有多高兴了。
自去年夏季来到小河区这个地方,我就被弄得有点晕头转向。由于刚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一切都得从头学起,手忙脚乱,竟没有感觉出季节的变换。
这是谁送来的山桃花呢?想想我在小河熟人不多,绝不是老乡李猛,区公所的同事也都是中老年人,没有这样浪漫,加之几个同学都是男生,实在是想不出来。
夏季的某天,我突然发现办公桌上又飞进来两穗烤玉米,黄亮亮,嫩闪闪,香气扑鼻。不管三七二十一,啃了再说,那种鲜嫩、香甜的滋味,真是美极了。
秋季到了,我的办公桌上又陆续钻进来板栗、核桃……。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个送东西的人终于被区公所的同事们发现了。那天,他们乐坏了,问我烤玉米香不香?板栗甜不甜?核桃好吃不好吃?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总想问出个究竟。经过再三追问,他们说到了某个人。
我气愤了,怎么将我和那个人联系到一起呢?这不是侮辱人格吗?我一下子感到无地自容,心情郁闷到了极点。
这里需要交代一下:在区公所大院围墙下面是一块河滩地,地的下面就是小河,在小河与大院中间的空地里住着一户人家,他们说的就是发生在这户人家里的故事。
这户人家住的是土坯墙石板房,破败不堪,与相邻的区公所大楼相比,形成极大反差。区上常有人说,这样的房子挤在区公所一起,有伤大雅,岂不知区公所是从小河对岸的老街迁过来的新户,人家才是这里的老户呢。
这户人家的女主人是个哑巴,男主人半聋半哑,话说不清楚,当地人称作“半语子”,夫妻两人生有一个女儿,会说话,但长得不漂亮,穿着也很破旧,可以这样说吧,她是比普通女子还普通的那种人。
以往街上行人看她们,不是斜视,就是后视,基本不用正眼相看;如果谈论她们,不是鄙夷,就是发笑,基本当作取乐的佐料。现在,他们却要把这家人和我联系到一起,拿我开刷,取笑我,感到很委屈,很无辜。
无奈,这个女子送我的那些东西却是事实,说不清推不掉。我细想了一下,其实这个女子关注我很久了,区公所大院围墙外有一块黑板,闲置很久了,我的到来使它一下子焕发了光彩,我不仅在上边写字,还在那里画画。我发现她经常站在黑板下仔细观看,笑容满面。还有,旬阳广播经常口播我写小河的新闻稿,区上人听,她也经常站在桥头的大喇叭下认真倾听。我们经常组队到中学的球场上打篮球,她也常常藏在人堆里为我们加油鼓劲。
不论怎样,我觉得这是一件很恼火的事情,怪这个女子多事,怪区公所同志嚼舌。我找到一个朋友,让他暗中帮忙,劝说女子不要再送东西,避免人家再说闲话。没想到女子那样单纯和听话,以后再也没有送过东西,再也没有主动和我说过话。
后来,我心中生出了一个“疙瘩”,到底是什么疙瘩,我也说不清楚,总感觉别别扭扭,不是滋味,心里老不踏实。
其实,这样的心里感受还是与这件事情有关,虽然都已过去多年了,但是内心仍在纠结。就说这家人吧,尽管贫穷和弱势,可是人家起早贪黑在土地里劳作,自食其力,顽强生活,靠勤劳的双手养家糊口,并没有给社会增添任何负担,仅凭这一点就应该受到同情和尊敬!何况他们和我们,人格平等,尊严同在,我们没有理由在内骨子里瞧不起人家,从而嘲笑她们,歧视她们,不愿与他们为伍。
作为一名普通女子,她看到区上来了一个年轻人,给沉闷许久的山区文化带来生机与活力,感到高兴,从内心深处发出由衷地欣赏,这有什么错呢?倒是自己自作多情,思想狭隘,想入非非,将十分简单的问题搞得过于复杂,至今内心仍然自责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