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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攀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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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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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头小街

老家那个村子的东头有两条河流交汇,北边是吕河,南边是平定河,涉水过河则是另外两个村子。

吕河与平定河的夹角处横卧着一个小岛,三面环水,一面傍山,与山相连处有个垭子口,人称来家垭。

这个地方不同于其它庄院,地势由西向东,高低错落。房子依山而建,户户相连,分列两边。中间形成街道,青石铺面,古朴美观。岛上住着九户人家,自成三个单元。

两水相交处叫平定河口。沿着这里走过一段沙滩,再上一面青石皮的斜坡就到了下院。这是岛上最低处的一块平地,面积不大,住有三户人家。

院子修有门楼,底座和门框都是整块的绿豆石,两边放有石鼓,刻有花纹,顶上盖有鱼鳞瓦,精致美观。

门楼的外边有个小场子,靠河口那边建有一排瓦房,是几户人家的储藏间,主要存放些农具及柴火。靠山体那边是牛圈,里面养有牛羊。

进入门楼,一眼看到一个大院子,三面都是板壁墙瓦屋房,中间是面积很大的一块院坝,有条小路从院坝直通山下的平定河,小路一侧建有猪圈和鸡圈。

门楼内左侧那排瓦房住着曹家,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家。女主人是我母亲认得干娘,我则叫她干婆。

干婆先后生过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姓朱不姓曹,他是干婆与第一个丈夫的孩子。母亲的干爹就是干婆姓朱的丈夫,他很早就去当兵了,后来当了军官,新中国成立前,他随蒋介石逃到了台湾,好多年杳无音信,村里人都以为他不在人世了,干婆也为他哭干了眼泪。直到几十年后的某天,他突然回来了,才知道他老人家依然健在,听说他在那边有老婆有孩子,人也退休了。干爷是个重情义的人,这次回家探亲他想把过去的亲朋好友逐个看看,自然包括他的干女儿。记得某个黄昏,干婆领着干爷来到我家,问寒问暖,谈了好长时间。临走的时候,干爷塞给母亲一百元钱,那是美元,可惜母亲不知道,被人用一百元人民币换走了。

干婆的后三个孩子都姓曹,是干婆和她第二个丈夫老曹的孩子。她的二儿子小名叫银奎,三儿子小名叫铁娃。三个儿子分别成家后,这一家就分为三家,干婆自然分给老三铁娃。干婆一家对母亲非常好,经常帮助和接济我们。闲来无事,干婆就会到我家来,看母亲,拉家常。我小时候缺吃少穿,饿得皮包骨头,脖子撑不住脑袋,干婆时常端来装满米面的葫芦瓢,让母亲给我煮米粥,下面条。遇到家里有重活,铁娃干叔会主动前来帮忙。后来干婆不在了,铁娃干叔一如既往关照我们。他把父亲叫赵哥,把母亲叫来姐,把我叫强娃,很亲热,很体贴。母亲去世时,我正困难,身上没钱,铁娃干叔忙里忙外,帮我家借米借面,事后借钱给我,让先还欠别人家的钱。

门楼对面那排房子住的是刘家,尽管也是板壁墙瓦屋房,但明显可以看出这家的房子好于其他两家,有两层楼,大门顶上的二楼开有漏窗,桐油板壁亮光光。男主人刘建财,我叫他表叔,平时在村上的水磨坊上班,水磨坊就在山下的平定河对岸,很近便。他还是村上的杀猪匠,每逢春节来临,他更忙了,家家户户都要请他杀年猪,往往是早出晚归,两头不见天。出门带的徒弟是他的儿子刚娃,这是一个敦厚结实的汉子,做事总是有板有眼,有力气,人也踏实。这家的两个女人,婆婆和儿媳,均是那种勤俭持家不好事的人,所以日子过得平静而殷实,经常喝酒吃肉,令左邻右舍羡慕不已。小时候,我爱去水磨坊玩耍,在关闸的堰渠捉鱼。有次表叔突然开闸放水,我被冲击得遍体鳞伤。还有次我心血来潮,在表叔下班时间关闸捉鱼,闯了大祸,受到表叔和父亲的严厉责罚。父亲年迈的时候,由于家穷,一年四季见不到肉,有天他老人家拄着拐杖,一拧一拧走到表叔家门口,被我发现了,感到无地自容,告诉了母亲。父亲回来后,母亲和大哥劈头盖脸指教父亲,十分难堪。那时父亲有病,也是家里没钱,不然去给父亲买上几斤猪肉又有何妨。

刘家旁边靠近平定河那侧住着周家。这家的女主人叫杨菊,生了一个女儿叫青海,听说她爸在青海工作,所以就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她爸叫周先稳,长得什么样子,好像我一直没有见过。后来她妈又生了一个儿子,起名保卫。她妈六十岁的年纪了,竟然又生了一个儿子,听说生下来后没长肛门,排泄不了,憋死了。这家人有钱,与村里人交往不多,影响不深,记忆也少。

我小时候经常到下院玩,主要去干婆家,多数是去借东西,或者还东西。刘家也时常去,至少推磨时要去找表叔,过年了也会去请他杀猪。他家有狗,很凶,每次走到他家门前,我都小心谨慎,在他们看住狗的时候,才敢进去。每次到了院子,只是朝周家望望,从来没有进去过。1983年安康发洪水,下院被淹没。这三姓人家搬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住过,现在留下的仅有杂草丛生的遗迹,很荒凉,很空旷,使人感受到了世事的沧桑。

下院上边是一个高坎,坎上有一块小坪,中间有一条小路,这是上院人家去平定河担水的必经之路。小坪被小路一分为二,下边是下院人家的“麦积山”,上边是上院人家的“麦积山”,上院和下院的孩子们经常在麦垛子上滚爬玩耍。上下两条小路交汇处,有一段石坡,上面凿有不少窝窝,连成一线,当成小路,比较危险,我挑水时曾经跌倒过。

小坪上边又是一个高坎,踏上坎边几十步青石台阶就到了上院。这是岛上的开阔地,也是住户密集区,面积应该有几十亩,四周景物一览无余。

上院住着六户人家,靠平定河那边三户,方位在南,我称其为南街,靠吕河这边三户,方位在北,我称其为北街,中间是青石铺面的街道,地势依然是西高东低,不太平坦,有的地方还会出现几步石阶,这种青石路面大概有三百多米的样子。

先说南街,西头坎边住着张家,站在坎上俯瞰下院,一切景致尽收眼底。这家的男主人叫张明堂,由于过去是大户人家,进过学堂,有文化,人称张先生,长得高大挺拔,浓眉大眼,很英俊,因为与我的外爷同姓,在家门中排行老三,我叫他三爷。每年春节,村里人都会请三爷写春联。他毛笔字写得好,人也和气,缺点是爱写错别字。农村人很讲究,过年图个吉利,对联的字千万不能出错,一旦写错了有麻烦,三爷干脆封笔不写了,让我练好毛笔字替他写。听说三爷年轻的时候没有下过力,保养得好,到了老年,身体越来越硬朗,都六七十岁了,还能挑大粪,做重活。三婆是小脚,三寸金莲,走路一拐一拐的,面相和善,爱笑,针线活做得好,经常端着针线筐到我家来和母亲一边做针线,一边闲谝,亲密无间。三爷三婆生了五个孩子,老大老二分家单过了,老三张自龙,还有两个女儿,和三爷三婆一起住,一家人都很勤劳,日子过得不错。自龙舅厚道,言语少,谁家有事,他都会主动帮忙,我的母亲去世时,他快六十岁了,还自告奋勇抬坟,令人感动。

南街中间住的还是张家,男主人叫张忠心,由于和我的外爷同姓,我叫他大舅,他的爱人也姓张,叫张秀娥,在娘家排行老四,所以我叫她四姨。他们家的屋后有一棵千年皂角树,主干粗大,三人合围抱不住,主干之上生发九枝,亭亭如盖,每当皂角挂果,密密麻麻,随风飘拂,哗啦啦直响,成为小街一景。他家门前有一块院坝,面积很大,并排能铺八张晒席,这是大舅和三爷家合用的院坝。两家住房的构架也比较奇特:三爷家有两间正房加一间偏厦,大舅家也有两间正房加一间偏厦,但是两家房子中间还夹着三间两层板壁墙瓦屋房,雕梁画栋,非常漂亮,还有厅堂,显然是祖上的老房子,后来分给两家一人一半,所以这个厅堂和正中间的那间房子成为两家公用之地,其实谁家也没有用上,放在那里闲着,成为孩子们玩沙包踢毽子的活动场所,由此推测他们的祖上应该是一家人。

大舅长得虎背熊腰,敦厚结实,是农村的好劳力,早年在吕河街道搬运公司上班,听说一人能够扛起两麻袋粮食上楼,少说也有三百六十斤,够厉害的了。后来回到农业社干活,抬石头,挑大粪,耙秧田,门门不当,样样能行。大舅忠厚,四姨贤惠,与我家的关系友好,他们经常帮衬我们,因为父亲有病,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太小。在我的记忆中,大舅家里来客,或者杀猪宰羊,都要请父亲去陪客喝酒。有了好吃的,四姨都会给母亲端来一碗品尝。当然母亲也会时常操心四姨,她们之间亲如姐妹,无话不谈,四姨到我家来的最多,和母亲一块做饭菜,做针线,掏心窝子,她亲切地喊母亲来姐,母亲则叫她引弟,这是她的小名。

大舅和四姨先后生有六个孩子:大女叫爱琴,二女叫改生,三儿叫胜利,四女叫换生,五儿叫平娃,六儿叫蛋娃。从这些奇怪的小名可以看出,大舅和四姨与当时农村其他家庭一样重男轻女。三个女儿,除了老大之外,改生和换生的名字充满着他们心中的不情愿与不喜欢。改生和换生嫁的很远,听说在外省,好多年都没有回家,有时来了信。四姨就把信拿到我家来,让我给他们读信,因为四姨和大舅都不识字。读完信后,还让我给写回信,写好信后我念给他们听,大舅不停地点头,四姨眉开眼笑,说我有文化,写得好,写出了他们的心里话。四姨的二儿平娃和三儿蛋娃成家后分出去了,大儿胜利因小时候生病留下后遗症,智力有些问题,一直没有成家,就跟大舅和四姨在一起生活。大舅去世后,剩下四姨和胜利两人一起过日子,已有二十余年了。现在的四姨已是八十岁的高龄了,依然坚强地活着,每天为胜利做饭、浆洗、缝补、做家务。每次回家,我都看到四姨坐在她家房头晒太阳,做针线。我说四姨身体还好,眼睛还行。她说身体还行,眼睛有点昏花,看东西模糊。她还笑着对我说,自己不能死呀,如果一口气不来了,胜利这个宝贝儿子就要受罪了。从四姨身上,我看到了支撑她活下去的是一种信念和力量,是一位母亲对儿子的万般慈爱和深深眷恋,但愿这种精神寄托和生活希望能够让四姨好好活下去,活过一百岁,或者更长的时间。

南街西头就是我家,这里是小岛的制高点。老屋门前是院坝,能铺排六张晒席那么大,院坝坎下是石板街,街前是一块竹园,再往前就是吕河及其形成的河湾。屋后是小岛的脊梁,我们习惯称之为后梁,站在梁上可以看到平定河,以及一河两岸的稻田,还有对岸一角的水磨坊。老屋西头是我家的菜园子,再往西是村子里的老油坊。我家祖上姓来,在我四岁那年奶奶去世了。母亲本性张,出生三个月后被来家抱养,改姓来,取名来巧云。父亲赵全发,关中人,新中国成立前跑到陕南,后来成为来家上门女婿。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大哥、二哥已逝,姐姐出嫁了,我也常年在外工作,老屋长期关门上锁,因年久失修成为危房,后被拆除。

北街东头住的是何家,男的叫何功新,由于大哥是他的干儿子,所以我也把他叫何家达,把他爱人叫何家妈。何家达老实巴交,为人忠厚,干活认真,是村上的好劳力,不论在农业社上工,还是给别人干活,非常卖力,左邻右舍有事,都爱请他帮工。何家达喜欢到我家来与父亲聊天,一般是在夜间。有天晚上,我在堂屋的大方桌旁做作业,何家达与父亲坐在堂屋谝闲传,没留神他们把我的语文书撕下几页卷旱烟吃了,气得我干瞪眼。何家妈有只眼睛有问题,很小,浑浊,看不清东西,只有一只眼睛正常,所以很少出门,也很少上坡干活,常年待在家中做些家务活。

何家达的房子二楼与街道齐平,一楼位于街下的石阶旁,像地下室,用做他家的伙房,门口有棵皂角树,大约五六百年了,由于年代久远,树身形成空洞,我曾看见有蛇从树洞里爬出来。地下室内架着木梯,可以上到二楼,踩着二楼室内的木梯可以上到三楼。房子其他三面都是石墙,临街那面全是板壁墙,房顶盖着鱼鳞瓦。

何家达与何家妈生有五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儿,出嫁得早,后面四个都是男孩。大儿子叫何有银,是我的姐夫,常年在外务工,人老实,能背憨,我的母亲晚年主要靠姐夫和姐姐照顾。二儿子叫何有记,脖子上长个“瘿包”,快到六十岁了还没有结婚。三儿子何有第与小儿子何有田,比较能干,在外打工多年,攒了钱,买了村里的老油坊,经过改造和扩建,住到新地方,所以他们一家最后分成四家:大儿有银家、三儿有第家、小儿有田家,二儿有记跟着何家妈自成一家。

北街中间住着张自由一家,它是三爷的二儿子,我把他叫自由舅舅,把他的爱人叫舅娘。自由舅舅是某村的民办教师,因学校离家较远,一般情况下一周回家一次。后来他调回本村教书,每天放学都能回家,帮忙做些家务。舅娘人贤惠,做得一手好茶饭,对我特别好,杀年猪的时候,我会悄悄坐到她家土灶前添火,舅娘会把刚刚炒熟的肥肉片铲一小碗给我吃。舅娘生有两个儿子,老大张军,老二张学,后来又抱养一个女儿,长大后嫁给张学做了妻子。舅娘对这个女儿很心疼,她也很听话很勤快,婆媳关系很融洽。

北街西头住着张自英一家,他是三爷的大儿子,我叫他自英大舅,他的爱人我叫她大姨,为什么不叫大舅娘,而叫大姨,可能是按照过去陕南农村的说法“各按各叫”吧。大舅刚分家的时候,房子紧张,没有多余的宅基地,我的父母就把门前竹园柿子树旁的那块地方让给大舅搭了个偏厦。大舅和大姨生有五个孩子,三个女儿先后出嫁,大儿子张红斌,属羊,和我同岁,童年时我俩一起到河里捉鱼,到堰渠洗澡,到山坡放牛,还经常玩些捉迷藏的游戏。二儿子张红洲,胆小,听话,我经常欺负他,让他给我做这做那,还不让他告诉他妈妈。

自英大舅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木匠,经常被人请去做木活,有时几天,有时几月,很忙的。每次出去,他会带上大儿子张红斌,作为他的徒弟和帮手。回来后,大舅总爱到我家来,对父亲讲些外界的见闻,一讲就是半夜,他们谈天说地,谈古论今,总有说不完的话,喝不完的茶。听说大舅与大姨的婚事是我的母亲做得媒,所以关系非同一般。大姨爱找母亲拉家常,心里有了憋屈,也爱给母亲诉苦,有时说着说着就掉下了眼泪,母亲百般劝慰,情同手足。

母亲弥留之际,姐姐给我发来电报。我急忙向单位请假回家,看到母亲骨瘦如柴,奄奄一息,我心急如焚,毫无主意。大舅对我说,当务之急,抓紧制作棺材。可是家里一块木头也没有,怎么办呢?大舅说孙家坝孙有树家有十二根原木,是杉木的,曾经请大舅去给制作棺材,还没有抽出时间去做,让我赶快去买过来。我按照大舅说的,把那些原木买回来,请人扛到院坝。大舅带着红斌来了,慢赶紧赶,昼夜加班,抢在母亲咽气之前做好了棺材。由于大舅年纪大了,劳累过度闪了腰,疼痛难忍,我的心里过意不去。我给大舅工钱,他不要,说来姐对他太好了,权当帮忙。母亲去世后,门前那棵柿子树枯死了,大舅也在村上其他地方重建了新房,及时拆除了那个偏厦,把那块地方还给了我家。

北街临近垭子口有个知青楼,五间两层。楼房靠竹园这边加了一层伙房,水泥平顶,当作二楼的阳台。夏季的夜晚,那些知青们会坐在阳台的小凳上纳凉。其他季节,他们可以坐在那里晒太阳,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很自由很潇洒。有的还在那里拉二胡,吹口琴,弹吉他。我的大哥和那些知青们是同龄人,有的还是同学,他们白天在一起劳动,晚上在一起玩耍。有时是大哥到知青楼去玩,有时他把关系较好的知青带到我家来,让母亲给他们做些好吃的,加夜餐。我们村里的知青楼住的是清一色的“和尚班”,邻村的知青楼住的则是清一色的女青年,她们互相走动,经常串门,后来也有产生感情谈婚论嫁的。那个时代过去之后,知青楼闲置下来,后来被人买去修缮改造成为家用住房。

我时常纳闷,一个小小的村子,村头一个不起眼的小岛,远离县城,就连吕河集镇也离它很远,为什么竟然形成街道?房子建的那么整齐?居民住的那样密集?经过向村里老年人打听,才知道小街过去的一些情况。那时交通极不方便,人们出门全靠步行,那些南来北往背货的客人,如果早上从旬阳县城出发到湖北竹溪去,走到来家垭正好需要一天时间;如果早上从湖北方向的铜钱关而来,走到来家垭也刚好到了晚上。因此这里成为贯通南北的交汇点和中转站,是过往客商歇息休整的地方。听三爷三婆说,来家过去是岛上的大户人家,不仅开过食堂和旅店,而且开过药铺与货栈,母亲也给我说过来家往日的繁盛与辉煌。据说那时的来家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尤其到了晚上,灯火通明,生意兴隆。随着时光更替及吕铜公路(吕河——铜钱关)建成通车后,这里失去了昔日交通要塞的区位优势,日渐成为被人遗忘的角落,给人留下的只有模糊的记忆和淡淡的乡愁。

2022年3月6日于旬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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