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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攀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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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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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麻花担子

童年在老家,乡亲们经常提说的那个挑着麻花担子,走村串户叫卖的山外人,就是我的父亲。

记得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大哥上了高中,二哥和姐姐也考上初中,家庭经济更加拮据了。村里的好心人劝说父亲:“学好数理化,照样拿锄头把,不如让娃们回家劳动,不上学了吧”。

作为山外人的父亲,见过世面,有眼光,他觉得再苦再累也不能让孩子们辍学。于是他和母亲反复商量,决定靠炸麻花供养我们继续上学。

母亲的祖上开过食堂,她继承了炸麻花的祖传秘方。父亲小时候在关中也炸过麻花,手艺不错。说干就干,经过简单的筹备,我家的油炸麻花生意很快开张了。

老家是个山村,不比集镇,将炸出的麻花放在家里等人来买,肯定是不行的,必须走出去送货上门才有生意。

出门必须要有行头。父亲叫来哑巴表叔(他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篾匠),请他编织盛装麻花的篾具。只见哑巴表叔在院子操作,父亲在身旁帮忙。两人比比划划,指指点点,咿咿呀呀,那种一丝不苟的认真劲让人忍俊不禁。

过了半天时间,编织任务完成了。没想到父亲设计得那么奇特,哑巴表叔编织得如此精巧。那对儿篾具: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底子和四壁连为一体,上面可以合上盖子,四角镶有两条麻绳,好像两口箱子,但又不是箱子,平平展展,纹路清晰,光滑锃亮,密不透风,俨然是一件工艺品。我从来没有见过那种形状的篾具,筐子不像筐子,篮子不像篮子,背篓不像背篓,笼子不像笼子。虽然看着四不像,但确实经济适用,美观大方,而且能装,让人感觉很舒服,我权且叫它父亲的麻花担子吧。

每天鸡叫头遍,父亲就起床了,他先在小灶生火做饭,用过早餐。再把昨晚炸好的麻花,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来,轻轻地放到箱子里,装满这箱,再装那箱。然后取来毛巾搭在肩上,将箱子上的套绳缠住扁担的两头,挑起担子出门去了,那时天还是黑黢黢的。

父亲行走的路线共有三条:一条是朝南的神河方向;一条是往西的坝河方向;另一条是吕河境内的平定河方向,每条路线大约途经几个村子,路程是比较遥远的。为了利于变卖,父亲一天选择一条路线,天天轮换。如果哪天的麻花卖不完,父亲还要拐进深山的村落,挨家挨户上门叫卖。不管选择哪条路线,也不管进不进山,父亲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出发,天黑了才回来,真是两头不见天啊!

有天放学,我听见有人在路上拉长调子,阴阳怪气地学唱:“卖——麻——花!香脆脆的——麻花!”我不知道他们在取笑谁?跟着去看热闹。这是寒冬腊月的一天,山涧的岩石上挂着冰吊子,刺骨的寒风吹得人睁不开眼,小路上有个人,头戴火车头帽子,肩挑一副担子,佝偻着身子,口里直冒热气,艰难地行走着。我一眼认出那是父亲,觉得很丢人,转身走开了,心里怪不是滋味。我不理那些讥讽父亲的学生,也不理父亲,背着书包快步往回家走,心里嘀咕:“不在家呆着,挑着担子四处疯跑什么?”到了晚上,父亲卖完麻花回家了,取出断裂的麻花,泡在甜酒碗里,让我吃。我背过脸去,还在生气,没有吃。

父亲确实是饿坏了,早上离家时吃的早点,天黑回家才吃午饭,接着又要夜战。母亲发好面,切成剂子,窝在盆里。父亲支好案子,取柴,生火,烧油锅。炸麻花有许多工序,但最关键的是扭麻花和拨锅两道工序,这是绝活,一般人不会。父亲是扭麻花的专家,只见他双手提起大条的两头,在案板上“啪!啪!啪!”弹几下,又在空中一绕,一条长短适中、粗细匀称的生麻花就做好了,接着顺手下到油锅里。只听刺啦一声,翻滚的油锅冒出一股青烟,麻花浮出油面,周边泛起一串泡泡。这时母亲开始拨锅了,只见她双手拿着筷子,从麻花的中间向两边拨拉,心定气闲,动作轻柔,直到麻花显出嫩黄色,然后翻几个滚,捞出来,一根黄亮亮香脆脆的麻花就出锅了。就这样,不停地从盆里取出面剂子,搓小条,搓大条,扭麻花,下油锅,拨锅,出锅,一条一条地去做。等到将醒好的十斤发面炸完,往往就到了深夜一两点。这时父亲赶紧要去睡觉,因为早上不等天亮就要起床去卖麻花。

这是一个周末,我在院子玩耍,父亲老早回家了,脸色很难看,麻花也没卖完。我到父亲床前,发现他靠在床头,皱着眉头。窗边的条桌上放着一个茶色的大瓶子,里面装满白药片。母亲给他端来一杯白开水,父亲接过手,用口吹了吹,放在条桌上,然后伸手取过瓶子,拧开盖子,从里面倒出一把白药片,按进嘴里,仰起头,用温开水冲下去喝了。我问母亲父亲喝的是什么,母亲说是苏打片。还说父亲胃疼几年了,每当疼痛难忍的时候,就喝一把苏打片,今天他疼的实在忍受不住,就提前回家了。我问母亲:“父亲咋不去医院看病呢?”她对我说:“你们都在上学,家里哪有多余的钱呢?”说完,母亲转身又到猪圈喂猪去了。

我考上初中那年,具体时间是1980年。有天父亲挑着担子去卖麻花,由于疼痛难忍,在山路上摔倒了。就是这样,父亲还是忍着剧痛,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把他的麻花卖完,然后挑着担子回到家,从此卧床不起了。有天,我看见父亲勉强挣扎着起床,拄着拐棍走到厨房,用手抚摸他心爱的麻花担子,浑身颤抖着,双眼噙满泪水,可能他还惦记着想出门去卖麻花呢。后来父亲病情越来越重,但他一直扛着,等着。直到1983年的秋天,我考上中专,离开家乡后,父亲终于扛不住了,悄悄地离开了人世,听母亲说,父亲走时还不满六十岁。

父亲经常对我说他是山外人,为了逃避国民党拉壮丁跑到陕南,那年他只有16岁。后来他到吕河老家做了上门女婿,和母亲一道撑起了一个困难的家庭。多少年来,他和母亲里里外外,忙个不停,拼命干活,维持生计。在家庭负担日益加重之际,又靠祖传的手艺炸麻花,卖麻花,供养大哥、二哥读完高中并成家立业,供养我和姐姐读完初中,奠定了我们后来的人生基础,真是不容易呀!

父亲离开我们将近四十年了,但父亲挑着麻花担子,在家乡的山路上长途跋涉,沿途叫卖的身影,时常浮现眼前,成为刻骨铭心的记忆,给人以激励和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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