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老家瓦房西头有间草屋,那是我们的厨房。草屋下部砌有石墙,上部编着篱笆,屋顶铺着茅草。
草屋内部设施简陋,进门就是锅灶,后墙放着橱柜和案板,墙角蹲着一口大缸,还有一双木桶,扁担靠在旁边。灶台上空悬挂着竹芭,上面晾着被烟熏黑的豆腐干,还有墙上挂着的猪肉,也被烟子熏得黝黑,山里人称为腊肉。草屋的门是一块大木匾,上面镶刻有密密麻麻的小字,那是一件文物,可惜当时家里人并不知晓。
母亲的大多数时间都在草屋度过,每天早上天不等亮,她就取下扁担,挑起木桶,下到河里挑水,常常需要往返四五次,才能将那大缸装满。我看到母亲一刻也不叫闲,不是剁草喂猪,就是洗衣做饭,还要推磨,上坡做活,缝缝补补,忙里忙外。到了晚上,一家人休息了,母亲还要忙到深夜。
姐姐稍大些,就给母亲帮忙,上山找猪草,回家剁猪草,到猪圈去喂猪。不知是那猪儿过于凶恶,还是太饿,姐姐刚把猪草伸向猪槽,手腕就被叼住,当场咬断筋脉,落下终身残疾。母亲后悔不迭,将那猪儿打得半死,抱住姐姐泪流满面,此后母亲凡事都会亲力亲为,以免姐姐再受伤害。
母亲实在太苦太累了,我也想给她帮忙,这天早上我起得很早,悄悄下到河里,用葫芦瓢将清清的河水一瓢一瓢舀到桶里,然后挑起满满两桶水往回走。我家住的地方是个小岛,从河里回家全是上坡路,曲里拐弯,坑洼不平,两只水桶不听使唤,左右摇摆,前后碰撞,眼看桶里的水所剩无几了,我急得要哭了。偏偏这时候脚下打滑,连人带桶摔倒,脚腿碰伤,桶也滚向河坝。母亲来了,抱起我,心疼坏了,连说:“你还小,这是大人的活,现在干不了,以后不要再干了”。
有天我上山打猪草回来晚了,路过有处坟墓,心里发毛,不敢过去。我想起村里人时常讲到鬼怪的故事,越想越害怕。蒙蒙的月亮,黑黑的坟头,仿佛鬼影游动,脸上冷汗淋漓,头发竖立起来,浑身直打哆嗦。我吓坏了,大吼一声,箭步如飞跑过坟墓。第二天,我病倒了,发着高烧。母亲很着急,请来村医给我看病,服了药。但是母亲还不放心,又从草屋取出大碗,碗里装有清水,把一双竹筷放在碗里直立,边立边拉长声音喊叫:“强娃回来吆!回来吆!”随后又自问自答:“回来了!回来了!”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是在给我“叫魂”。
草屋门前是磨房,其实没有房,也是四周砌着石墙,中间安放一盒石磨,石墙的一边留着豁口,供人出入。记忆中,母亲经常半夜起床推磨,因为父亲有病,帮不上忙,我们姊妹四人都要上学,只有等到星期天才能搭把手。每到开饭时间,我们从草屋舀饭出来,各自蹲在磨房四角吃饭,吃完了又到草屋去舀。我吃面不爱喝汤,姐姐曾经说我,遭到母亲指责,因为我在家中排行最小,看来父母还是偏向小的,这是家家户户都有的事。
有天草屋门前来了人,可能是长途跋涉饥饿,来的磨房就晕倒了。母亲急忙将其扶起,舀来稀饭喂他。这人慢慢苏醒了,连喝三碗,然后离去。若有乞丐路过,母亲总会从草屋取出吃食施舍,有时还舀饭给吃,以至于我们都不够吃了。大山深处的远方亲戚,爷孙两个哑巴,住在他们那里的敬老院,每年春荒都要前来,母亲总是对他们精心照料,让他们吃饱喝好,那时我们也是饥肠辘辘,吃喝困难。某天夜晚,黑狗狂吠,母亲起床了,我们也跟着起床,哥哥抓住了小偷,准备殴打,因为小偷钻进了草屋,偷吃了剩饭,还拿走了一块煮熟的腊肉。母亲急忙制止,说这人饿坏了,是可怜人,放他快走,并把哥哥夺回的那块腊肉还给了人家。
草屋外边的山墙下有三桶蜂箱,蜜蜂飞来飞去,嗡嗡直叫,我们在草屋里听的声响,看的真切。每到春暖花开时节,蜜蜂更是铺天盖地,在河湾黄灿灿的油菜花上采蜜,那种繁忙的景象,对我们是一种激励和向往。母亲虽然身在草屋,却能熟悉屋外蜂箱周围发生的异常情况,她说:“快去,黄蜂正在欺负蜜蜂”。我们奔出屋外,来到蜂箱下面,看见一只特大黄蜂正在那里张牙舞爪,大小蜜蜂吓得钻进蜂箱,躁动不安,两只威猛的蜜蜂挡在蜂箱入口,与那凶残的敌人殊死搏斗。我们操起木板,瞅准黄蜂,迅猛打去,将其击落,用脚踩死,解了蜜蜂的燃眉之急。
收获季节到了,母亲将蜂蜜割下来,放在锅里加工提纯,制作蜂蜜和黄蜡,那是家里的喜庆日子。好多的蜂蜜,还有好多黄蜡,母亲将其分成若干份,有些送给四邻,有些拿去变卖,有些留做家用。在我们家,一年四季都能喝到蜂蜜,真是幸福的事情。农闲季节,母亲就开始为我们缝衣服,做布鞋,这时黄蜡排上了用场,针线抹上黄蜡,纳鞋底时就会省力,而且针脚平整,作出的布鞋美观大方。记得母亲的针线活做的精致,远近闻名,村里不少妇女前来请教,顺便佘借黄蜡,每次母亲都会慷慨相送。母亲的口碑极好,村里村外,凡是认识母亲的,无人不说母亲的好处。
我记不清楚了,草屋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是在母亲离开我们之前?还是之后?是在我考学外出之前?还是之后?是自己坍塌了?还是拆除了?反正现在草屋没有了。不过,我在草屋度过的童年,以及发生在草屋里的往事,至今历历在目,并深深铭刻在心里,永远也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