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进城大约是在十二岁的时候,那时我上小学六年级。有个周末,父亲对我说:“你快要升初中了,家里没有钱,明天我带你到县城卖羊”。
星期天,父亲起得很早,催我起床吃饭,说路途遥远,回来可能很晚,让我定要吃饱。饭后,他递给我一根荆条,当做鞭子。他在前面牵羊,我在后面驱赶,朝县城的方向行走。
走过吕河集镇,踏上趸船,渡过汉江,我的双眼瞪得老大,感到惊讶!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集镇,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江河,更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趸船,心中异常激动。
父亲牵着羊,我在后面赶,就这样一步一步,走着走着,慢慢地我渴了,累了,身上出汗了,实在是走不动了。我问父亲还有多远,他说不远了,坚持一下就到了。可是我坚持了好长时间,还是没有见到县城的影子。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走着,终于看到了一个超大的烟囱,直插云天,上空冒着浓浓的黑烟,下面的房子好大一片。我问父亲那就是县城吧?他说那是旬阳水泥厂,到县城还有一半的路程呢。
终于望见县城西头的柳树林,父亲说到了,这里是县城的屠宰场。他让我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歇会儿,自个儿去卖羊。我看到屠宰场里的屠夫正在宰羊,好大一只羊,被他一下子按倒在水泥台上,一把长刀猛刺羊的咽喉,一股鲜血喷涌而出,然后用刀尖割破羊的四个蹄筋,三下五除二地就把羊皮剥了下来,动作非常麻利,但是十分残忍。
我敦促父亲快走,他卖了羊,收了钱,拉着我的手又朝县城洞口方向走去。我想尽快离开屠宰场,主要是不想看到我家那只羊被人宰割的血腥场面。我们那只羊是一只狗头羊,也就是没生羊角,全身白毛,每个周末我都会放羊,下雨天我就上山割草喂它,这只羊很听话,我和它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一下子把它卖掉,于心不忍,如果亲眼看见被人下手宰杀,心里更是承受不了。
走在县城河街,父亲边走边给我介绍:那是洞口,那是汉江,那是套河,那是旬河,那是大河洲,那是大河南,那是王家山,山上还有一个孟达塔。父亲指的这些地方都很美,但我此时却无意欣赏这些风景,因为时间已到下午,我实在是累坏了,渴坏了,饿坏了,另外心中还一直惦记着那只羊。
父亲终于在街旁一家饭馆坐下,他为我买了两个肉夹馍。这是我第一次下馆子,也是我第一次吃肉夹馍,觉得肉夹馍应该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了。饭后我想喝杯开水,但是店主说没有水了,于是我们就走出那家店子,继续逛街。
父亲带我又参观了东门,其实那时东门已经没有了,不过地名叫东门而已。我们路过影剧院、城隍庙、衙门口、文庙。我们看到了县委大院和政府大院,还看到了里面的千年古柏,但只是站在外面看看而已,没有进去。
父亲说带我到城里有户亲戚家坐坐,顺便要点水喝。我正渴得要命,欣然同意。我们的运气真好,亲戚家门开着,我们就走了进去,屋里坐着一位妇人,大约五六十岁。父亲和她打招呼,让我叫她奶奶,看来她是父亲的长辈了。这位奶奶没有起身,也没有倒水,说话声音低微。不一会儿从门外进来一位年轻的女性,卷发、口红和高跟鞋很刺眼。那位奶奶向她介绍,这是你全发哥,那是全发哥的儿子。父亲急忙向我介绍说,这是你姑姑,还没等我开腔,那位姑姑瞥了我们一眼,一阵风似的进到里屋去了。只听奶奶说给全发哥倒杯水喝,可是那位姑姑拿了一件衣服,又一阵风似的走出门去,失去了踪影。这时我坐不住了,拉扯父亲的衣袖,让他快走。父亲起身告辞,奶奶又说吃了饭再走,我急忙说不饿不饿,父亲也一连附和着说不饿不饿。
走到西城门,看见有人用水桶在门边的水房里接水,我口渴的坚持不住了。父亲就对那人说,给我半瓢水,娃渴得不行了。只见那人斜视我们一眼,极不耐烦地舀出半瓢水递给父亲,父亲又将瓢递给我。我接过葫芦瓢,咕噜咕噜一口气饮了大半,看见父亲还在渴着,就把余下的部分递给父亲,喝完我们出了西城门。这时只听身后有人说:“一看就是农村人”。我气愤到了极点,觉得人格受到极大侮辱。
走到六家巷,父亲站住了,指着右边那条小路,说那是洞儿碥;指着中间的石阶,说那是西炮台;又指着左边的石阶,说从这里下去就到了河街。父亲问我还到其他地方看不看,我说不看了。此时的我心烦意乱,心里只想快快离开县城,早早回家,于是我们就从这里下到了河街。
返回洞口的时候,父亲说洞口那边就是菜湾,过去看看。父亲出于好意,为了让他随心,我就随他走过洞子,看到了洞口那边空旷的菜湾和悠悠的旬河,心情一下子舒展了许多。随后我们又折回来,原路回家。记得那天回到家里已是半夜,乡村寂静无声,偶闻几声犬吠划破夜空,原来我们被家犬误认为陌生人。
这是父亲带我第一次进城,也是最后一次,因为四年之后,也就是我初中毕业考上安康农校那年,父亲因病去世,当时我不满十六岁。多少年来,因为没有了父亲的照顾,我的人生更加举步艰难,在长期的摸爬滚打和拼命挣扎中,常常感到无助和孤单。每当此时,我就会想起父亲带我进城卖羊时的情景,觉得那时不论再苦再累再遭人白眼,但毕竟有个父亲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