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在街上遇见县文化馆退休干部张老师,他一把拉住我,聊起我的老家来如数家珍,熟悉的比我还要熟悉。我感到惊讶,问他为什么对我的老家如此知根知底?他说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他在我的家乡吕河区文化站工作,经常到我们村子放电影。
说起放电影,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话匣子都打开了,越说越激动,越说话越长。那时我是个小孩子,张老师已经是大人了。我记得,每次村里放电影,不是在大队部的院坝,就是在村里的老油坊,这些地方宽阔平坦,能容纳几百人,甚至上千人。
由于当时农村文化生活落后,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脑和手机,只有广播和电影。广播只能听,电影既能听又能看,还有精彩的画面,所以看电影就成为村里男女老少最大的精神享受。电影队下乡的消息传播得很快,早上耨草的时候,有人就说,昨天晚上在红旗大队放映的片子,有《南征北战》和《奇袭白虎团》,加演的是毛主席会见尼克松,整个白天大家干活都心不在焉,谝得都是电影的事,尤其是年轻人的心早就跑到大队部前的院坝了。晚上没等队长喊放工,年轻人撂下锄头就跑,回家狼吞虎咽、草率敷衍地吃晚饭,刚刚吃了半碗,隔壁的兰香就来喊,急得就去捞了一根蒿把子,狗娃子最洋火,拿的是手电,大家都羡慕不已,一路上大家都争着抢着拿狗娃子的手电满山架岭的乱照,狗娃子心疼得不得了,又不好说。到了大队部,队上的几个人正在帮忙栽竿子,扯电线,安装发电机,老张(其实张放映员只有二十多岁)正在队长家喝酒,看来要等电影开演还得一会儿,一帮红男绿女就坐在麦垛子上打扑克加打情骂俏。天黑下来,人全来齐了,不仅有本村人,还有许多外村人,黑压压一片,将整个院坝围得水泄不通,前边的坐着,后边的站着,再后边的垫着石头站着。那些来迟了的,让小孩骑到脖子上看,有些大点的小孩,干脆爬上树,双腿夹住树枝丫伸长脖子看。
好不容易老张喝完了酒,红着脸,迈着八字步出来了,大家赶忙收起扑克牌,抢占有利地势,准备享受文化大餐的时候,生产队长趁酒洋疯抢先拿起话筒,从国际国内形式讲到农业学大寨,从春耕春播讲到阶级斗争,麻麻达达,啰啰嗦嗦,大家的心都快急炸了,最后还是老张有权威,夺过话筒,说队长,我们开演吧,结果放的就是毛主席回见尼克松,这片子大家都看了四五遍了,于是大家又胡闹起来,你掐一下我的大腿,我摸一下你的奶。不知道闹了多长时间,银幕上终于出现光芒四射的五角星,大家才终于安静下来。
一般情况下,每场放映两三部影片,每部时间大约一个半小时,有些大片时间可能超过两小时。电影散场了,大人大呼小叫地找自家的娃子。娃们最爱看电影,但大多不能坚持到最后,到放第二个片子的时候,便东倒一个,西卧一个,进入甜美的梦乡,害得大人到处寻找。大家还要到处找火种,好点蒿把子,点火把,有的手电叫人偷了,有的把火把弄丢了,有的娃子把鞋弄丢子,便破口大骂,整个院坝吵成一窝蜂。
放映结束,一般都到半夜了,村上还要招待放映员。每次招待的地点都会放在我家,因为母亲有一手好茶饭,陕南人好客,招待客人饭菜丝毫不敢马虎。我估计张老师在我家吃过不少饭,认识我,但我却不认识他。我只记得,每次放电影时,我只关心电影,不关心他;每次在我家吃饭时,我只关心他吃剩下的饭菜,想沾点光,也不去关心他,所以关于他年轻时候的模样,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那时候乡村放电影,由放映员带着设备,这村放完到那村,巡回放映。上映的影片,有时村于村之间有所区别,有时基本上是相同的片子。不管是新片还是旧片,我们都会没远没近地撵着去看。遇到那些路途遥远的村子,没等天黑就出发,看完回家已经天亮。有些片子,看了一遍又一遍,总是百看不厌。现在我还能记得当时看过的不少影片,比如:《地道战》《地雷战》《英雄儿女》《白毛女》《铁道游击队》《平原作战》《东进序曲》《小兵张嘎》《闪闪红星》等等。乡村有些大户,日子过得好些,他们在家有红白喜事的时候,也会私人花钱放一场电影,一下子集聚好多人气,把事过得漂漂亮亮。
不论是哪个村,放一场电影就像过一场大事,同时也是一次相互交流的好机会。亲朋好友见面,总有捞不完的家常话。孩子们在一起玩耍,一会儿笑着,一会儿闹着,总有扯不完的纠纷事。青年男女相遇,羞羞答答,青春萌动,不知不觉生发爱情的种子。人的性格各有不同,有的内向,有的外向;有的沉默寡言,有的热情健谈,这些都会在看电影时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同村好友B君就是一位热情健谈的人。有次我们村子放完电影,翌日牌楼村接着放映,尽管是同一部片子,他约我去看,我欣然同意。我们来得很早,抢占了前边的地盘,坐在银幕前面的平地上。身后是个斜坡,坐着一层又一层的人。B君边看边给旁边的人讲解,越讲情绪越激动,因为他头天看过,知道故事情节。他讲的高兴,身后有人却不高兴了,提出抗议。B君性情刚烈,和身后那人发生了口角。我怕事态扩大,双方劝解。过了一会儿,B君忍耐不住又开始讲解,身后那人让他闭嘴,两人剑拔弩张,互不相让。我看再这样下去,电影看不成事小,发生冲突事大,最好的办法是尽快离开现场是为上策。我突然对B君说,我的肚子疼痛,想要回家。B君无奈,只有跟着我离开那里。一路无话,只听他自言自语:如果不是你肚子疼,我非教训他不可。
看露天电影成了我们那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培养了那一代人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都想参军打仗当英雄;到了90年代初期有了电视,大家又挤到有电视的人家看《武松》,看《白娘子传奇》,看《渴望》,又成了那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再下来是跑到乡上看录像,现在这一代人的集体记忆是玩手机,玩微信。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记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