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共同生活了16年,具体是我1967年8月出生至1983年7月初中毕业这段时间。自从这年秋季我踏进安康农校的大门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父亲,因为他老人家已经离开了人世。
对父亲的记忆,七岁上学前基本是模糊不清的,能够记住的仅仅是上小学和初中那九年的一些往事。说心里话,我对父亲感情不深,留下的记忆也少的可怜,所能记住的都是他的缺点,比如性情粗暴,言语伤人,更令人不解的是:他在大灶旁边支了个小灶,和我们全家分灶吃饭。那时我们家里共有六口人,除父亲外,还有母亲、大哥、二哥、姐姐和我。我们姊妹四人对父亲都有意见,对他经常打骂我们,以及分灶吃饭非常反感。
记得那是上小学的时候,有天我对母亲说,父亲真不像话,竟然一个人开个小灶,不和我们在一个锅里吃饭。母亲笑着说,父亲和你们吃不到一块,他早出晚归,活路很重,加之他是关中人,口味不同,身体也有病。
母亲说的是实情,父亲老家是长安人,旧社会逃避国民党抓壮丁跑到陕南,他的性格、口音、饮食习惯和我们有很大不同。但这不是他开小灶的主要原因,当时我家生活异常困难,姊妹四人都在读书,一家人的花销主要靠父亲卖麻花挣钱供给。在我的记忆中,每天晚上父亲和母亲炸麻花都要忙到深夜,然后将出锅的麻花装进两只四方形的大蔑箱中,合上盖子,用绳子系牢;每天半夜鸡叫,母亲就要起床给父亲在小灶做饭,父亲则要赶在天亮之前吃完早点,拿出扁担,挑着担子上路;每天太阳落山之后,有时天都黑了,父亲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回家中,将当天卖麻花收到的票子进行清点,交给母亲,然后吃饭,晚上继续夜战。父亲和母亲炸麻花的手艺远近闻名,我家麻花颜色黄亮,香脆可口,人们争着购买,听说那是祖传秘方,世代相传。
那时,父亲像是不停行走的钟表,周而复始,没有停歇的时刻,每天睡眠的时间很少很少。母亲也是一样,忙里忙外,手脚不闲,仅仅做饭一项每天就要做五次:父亲早点走后,给我们做早饭;中午放学前给我们做午饭;晚上先给我们做晚饭,之后再给父亲做晚饭;捡拾停当就又开始炸麻花。
我敢肯定,父亲是当地走路里程最长的人,原吕河区境内的乡乡村村都会留下父亲的足迹。他每天挑着担子,走乡串户,吆呺叫卖。可以想象,他走的步伐沉重,他叫的口干舌燥,有时饥渴难忍,有时日晒雨淋,有时遭人白眼,有时或许实在是走不动了,但是为了生活,不得不在山路上继续行走。那时吕河方圆几十里的人家没有不认识父亲的,他们私下经常谈论的那个挑着担子“卖果子”(当地人把麻花叫果子)的山外人,就是父亲。
由于父亲常年辛苦劳累,在我考上初中那年病倒了,我看到他买回大瓶装的苏打片,大把大把地喝那种药片,他说经常胃疼,吃不下饭。即便如此,父亲总是病了歇两天,然后继续坚持炸麻花卖麻花,就这样勉强坚持了不到一年,在我上初二时完全卧床不起了。那时父亲依然吃着小灶,但吃的越来越少了。父亲的小灶吃的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熬些稀粥,煮些青菜,偶尔吃点羊杂泡馍,仅此而已。父亲爱喝糖水,但他从来没有买过白糖或者红糖,每次买一小包糖精,想喝时在白开水里放上一点点。父亲对我最心疼,有时想让我也吃点小灶,喝点糖精水,但是母亲说父亲有病,不能影响孩子。父亲听了也说,是的,是的,孩子的身体健康要紧。其实父亲在年轻时已经患上疾病,为了生计,一直在忍受着,坚持着,只是我们没有注意到罢了。直到1983年,父亲实在支撑不住了,离开了我们,我记得父亲去世时的年纪还不到六十岁。
父亲奔波一生,既有苦劳更有功劳,先后供养大哥和二哥高中毕业并娶妻成家,还供养了姐姐和我初中毕业。这些现在看似简单的事情,在当时是多么地不容易呀!虽然父亲脾气暴躁,但心地善良;尽管他开着小灶,也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现在回想起来,是我们对不住父亲,他有病,却从来没有到医院看过,不是他不想看,是家里实在没有钱,硬是让生活的重压和疾病夺去了生命。就是这样一个病人,他对我们的付出和对家庭的贡献也超乎常人。想到父亲一生劳苦,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我总感到心酸和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