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迅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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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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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声响

如果,从不曾被寅时的梆子声叫醒过,你永远都不知道那夜,到底有多美。坚守信念的人,到底是在梆子声响之前,还是之后醒来,已经无关重要。

老大握着手电筒给母亲照亮,从麦草垛撕回些柴火,将寅时的灶火点燃。风匣“呱嗒呱嗒”哼着悠长悠长的曲调,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嘹亮,清风携带炊烟缓缓腾升,闲闲盘旋,渐渐消散。一家、两家、三家,整个庄子瞬时变得灯火通明,逐渐沸腾起来。一条狗叫,唤醒了整个庄子所有的狗,狗叫声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拉得长,仿佛夜间警报被突然启动。父亲重重咳嗽,它便哼哼唧唧没敢出声儿,缩回狗窝没再出来。被惊动的大公鸡,扑腾着飞下鸡架,在窝边警觉的来回踱步,也只是咕咕了几声,又扑腾着飞上鸡架。渐渐的,狗叫声越来越少,越来越小,村子再次保持寂静。

正在窑里回草的老乳牛们,扑闪扑闪的拍打着耳朵,骨碌着大眼珠子,摇晃着刷子似的尾巴。听到父亲的脚步声,迅速起身,相互顶撞着,挤出了窑门,将头耷拉在牛圈的栏杆上,等待着父亲的到来,“出出出”地嗅闻着透过背篼缝隙,散发出的青草味。住在隔壁圈的老山羊有点卧立不安,着急得在圈里转悠着,声唤着,将头探出门缝,噗了噗了地闪着舌头。还没有等到父亲完全打开圈门,它便挤出门缝儿,直奔牛糟。老牛鼻孔吹出两股粗气,以示恐吓,它倒退着,又跑回自己的窑洞,吃自个的草去了。

父亲一番精心洗漱后,点了柱香,双手插进盛满麦麸的陶瓷盅里。从裤腰带摸出钥匙,打开抽屉的锁,拿出大块砖茶,纸垫吧着,放在门槛上,用锁沿着边沿,敲打一些茶叶片下来,再筒起纸,将茶叶倒进白色陶瓷壶中,挖三四勺白糖,丢三四颗红枣,提起电壶,拔出壶塞,倒入滚烫的开水,再将砖茶用纸包裹着放回抽屉,上了锁,将钥匙继续挂在裤腰带上。他脱掉鞋子,蹲在被时光打磨得,依稀能看到涂有红色儿的椅子上,倒一小盅清茶,小口吸溜着咽下,再大口哈出热气。他就是这样,经常馋得我跟老二直咽口水。盯着茶叶喝败了,我俩迫不及待扑上去,先是掏出壶中的枣儿,再撮起茶叶入进嘴里,使劲吸吮余有白糖的甜味儿,还有砖茶的霉香味儿。

一年十二个月,却只有一个月显得尤为尊贵,用母亲的话说,这个月意味着缸里的细白面要动弹了,罐罐里的鸡蛋要动弹了,壶里的清油也动弹了,而这一切,在过去那些年里头,很稀罕,隔三差五能吃上一回已经实属不易。厨房里,母亲端着面盆,从缸里挖出几碗细白面,手指扒拉着,旋出一个浅浅窝窝来,从罐头瓶子里,撮了一小撮碱面子,拇指与食指捻搓着,将碱均匀的洒落在面粉上。锅里舀半马勺热水,左手提舀,曲右手手指,一手往盆里倒水,一手扒拉周围的面粉,和成絮状。母亲个头矬,她努力踮起脚尖,微曲膝盖,左右腿交替着,使出全身的劲儿,揉和着面团,直至光溜,再面盆扣住醒着。先是小擀杖将面团擀成饼状,撒上薄薄一层面粉,再卷在大擀杖上,手掌心从面饼中央,朝两端按压着拍打数下,再摊开在案板上,撒上面粉,继续擀。直到一张若大的、圆溜的面片成形,三分之二在案板,三分之一悬在半空,母亲手抓大把玉米面粉撒在面片上,还卷在长擀面杖上,按十厘米的宽度一正一反堆叠,从中间一分为二再叠摞起来。曲起左手手指按压面片,右手握刀,每切一刀,左手手指往后挪开约一根面条的宽度。母亲刀法熟练,三下五除二,一长溜面皮被切成了粗细均匀的长面条,用她的话说,她擀出的长面,沿着山头绕几圈还能再绕回来。

老大坐着小木凳,右手拉着风匣,他使多大劲儿,风匣就吹多大风,不紧不慢,悠哉悠哉。满满一竹笼干牛粪放在灶台前,他左手握着铁铲,往灶门里扬着牛粪。风匣“呱嗒呱嗒”地吟唱,时而高调时而低吟,时而急促时而缓慢。母亲在一旁催促着,老大双手紧握风匣把守,猛足了劲儿拉出来风匣杆轴,再用力推着送回去,风匣声随即变得沉重。锅里的水翻腾着,热气沿着锅盖边沿冒出来,冲击着锅盖“扑通,扑通”作响。母亲吹去跌落锅盖的烟灰,掀起锅盖,靠墙壁倒立放置,把面条下入锅中,用筷子搅拌后,盖上锅盖。老大加大了扇风的力度,母亲帮着往灶台里添加着柴火,用火棍把遗落灶台门口的牛粪往里推了推。起身掀开锅盖,嘴对着锅里泛起的白沫一顿吹,不停用筷子搅拌着。其实我顶讨厌,眼看马上要浮上来的面条,经母亲搅拌后,就又沉入锅底,更何况中途还要添几次水。终究还是因为我不想拉风匣,那风匣拉起来死沉死沉的,拉得人胳膊酸痛。

母亲反转锅盖,架在面盆上,将面条捞在锅盖上,抓半把粗盐,撮几颗味精,倒入提前熟好的胡麻油,炒好的葱菜。放低筷子轻轻搅拌,再高高捞起上下抖落几番后,盛入盆中。

第一碗向来都是给父亲的,他端起蓝边大碗,将面条高高挑起,再下落碗里,边抖边送往嘴里,吸溜着,吧唧着嘴巴(可他从来不允许,其他人吃饭时发出声响)。母亲端着碗,背靠着炕台蹲在地上,让她凳子不坐,非说蹲着舒服,起身又叫唤腿麻。我和老大默默的吃着面,尽量不发出声音,闭斋的时间迫在眉睫,大家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吃饱喝足,才有足够的体力支撑到太阳落山。

老二用被子蒙着头“库出库出”,时不时偷偷探出萝卜头来,可怜吧唧地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我们谁也不搭理他。他不封斋,需要等到我们吃完后,再起来收拾残剩,但母亲从来都把他那份,事先预留好了。他眼巴巴看着盆里的长面越来越少,一定急坏了,也馋坏了。母亲同意可以起来的时候,他像只兔子蹿出被窝,两脚蹬进裤腿儿,裤腰都没顾上提起来,跳下炕,撒起鞋。一把抓起面盆,瞅着盆底的残渣,顿时眼泪在眼眶打转儿,憋着嘴,呲着牙,一副要打人的架势,母亲这才端出他的那一份。他用袖子揩着眼泪,夺过碗,手抓着,先憋一大口长面在嘴里,爬上炕,钻进被窝,腮帮子鼓得搅都搅不动,父亲直骂“憋死鬼”,逗得大家直笑。

梆子声再次响起,提醒闭斋的人,可以停止进食。父亲穿戴好上寺的衣帽,肩膀上搭一条干净的白羊肚手巾,双手交差着捅进袖子,咳嗽着,出了院门。他的咳嗽,既是呼唤又是提醒,一个,二个,三个,男人们相继出门,朝着梆子声响起的圣地奔去,去接受灵魂的洗礼。

母亲洗涮好锅灶,拿出针线活儿,背靠着炕头柜,借着光亮忙乎起来。老二嚷嚷着,要听母亲讲古今,她的古今可真多,用老人的话说,都能装几背篼。母亲大字不识一个,拿着我的书本,指着上面的字儿,不是说这个认识,就是那个也认识,就是不知道怎么读。她喜欢小字,谁的字写得小,谁的字就好看,经常嫌弃老大的字儿,说像苍蝇腿。但她讲起古今来,一套一套的,我跟老二在被窝里趴着,双手托着下巴,听得入神。突然“咣当”一声,又一连串“叮叮当当”,接着“砰”的一声巨响,我跟老二紧崩着的弦儿骤然断裂,惨叫着用被子蒙住了头,蜷缩在被窝里屏住呼吸。老大握着手电筒,陪母亲去院子察看,原来是风带动着铁盆,在院里滚动的声音。

……

日头落山,距离开斋的时间终于越来越近,趴在座钟前,听着“当,当,当”分针转动声音,我狠不得,帮忙转得再快一些。整个庄里笼罩在一股浓烈的,檀香、茶香、饭香混为一体的斋香中,饥肠辘辘光是嗅闻香气,不由得”咕咕“作响。但在没有听到梆子声响之前,大家只能默默地等待,静静地守候,就连牲畜,也是屏住呼吸,聆听梆子声响起,那一秒爬行得太慢,却又到来得飞快。

“梆子响了!开斋了!梆子响了!”

第一位听到梆子声响的人,亮着嗓门大喊一声,满腹自豪。伙伴们便一窝蜂似的散开,朝各自的家飞奔而去,鞋底靸得尘土乱冒,瞬间不见了踪影。

梆子声,隔着千里却清脆悦耳,震彻整个山谷,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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