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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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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倔头驯驴

“啊……呃……啊……呃……”

一声驴叫,惊醒了酣睡在晌午时分的庄子,像炒豆子,炸开了锅。

老倔头因“驴脾气”而得名,村民意见多多,但不敢多说,只是私下偷偷地讨论着他买驴的初衷。

老倔头每逢集日,都要步行三四十里路,赶去集市,吃上一个十块钱的羊头。庄里的人,几乎挨家挨户都养牲口,但只养牛,本来没有驴,老倔头去吃羊头,却牵回一头驴来。买驴那天,他卖掉了勉强可以出栏的牛犊,换回一头准备与老乳牛搭伙耕种的叫驴,这头驴无疑成了大家闲谝的话题。

驴买回来,就拴在场畔的糟桩上,驴全身黑亮黑亮,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衬托得肚皮越加粉白,一对长耳朵、大长脸,胸部稍窄,四条麻杆腿,蹄小而坚实,躯干较短,整体匀称。老倔头添了半背篼高粱草在槽里,它用肥厚的肉唇“唰唰唰”地拔动着草料,挑选着鲜嫩可口的枝叶,把草茎,草根拱到了一边。孩子们围着这头驴指指点点,叫嚷着,嬉笑着,像看见了怪物。有人索性捡来枝条,挑拨着它细短的尾巴,“啊啊啊……呃……”,受惊后的驴,后蹄子飞起来朝后一弹,撅起尾巴,抬着脑袋,仰着脖子大叫起来,孩子们吓坏了,惊慌地叫唤着,朝四处逃窜,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去挑逗这头叫驴。

听说买驴那天,它死活不跟老倔头回来,卖驴的出主意,在他的包袱里塞了两根红萝卜,挂在肩上掮着的木棒一端,驴就这样一路嗅闻着,跟在老倔头身后回到了庄子。这头驴,倔犟得还不想,这么快就接受老倔头的深情厚爱,但他脾气倔强,真要“驴”起来,不是一头叫驴,所能够征服了的。

第二天,老倔头牵着他的驴,去山上溜达,实则是带着它去熟悉自家的田地。驴悠哉悠哉地,啃着地畔的草,乘老倔头不留神,伸出长舌,时不时拦一大嘴地头的庄稼,在嘴里咀嚼。老倔头用五指抠着驴,从驴头到驴尾,驴背到驴肚,驴胯再到四条麻杆腿,仔细、认真、缓缓地抠着。驴子也不拒绝,埋头吃着草,“突突突”地吹得嘴皮煽动着,尾巴不断拍打着蝇蚊,老倔头见状,借着田埂,纵身一跃,爬在了驴背上。

“啊……呃……啊……呃……”

驴夹着尾巴,叫唤了一声,扭动着,一路小跑起来,左右甩哒着后半身,老倔头将身子往驴背上寸了寸,抓得更牢了。不料,驴借着上坡路,将他重重地摔趴在地上,自个儿撒着欢,跑进了二家子的田。

“我把你个犟驴!”

老倔头从地上翻滚着爬起来,紧了紧腰上的绳子,扶正了头上的鸭舌帽儿,捡起鞭子,气势凶凶地冲着,正在二家子地里头打滚的驴奔去。他抄近路追过来,脚底靸得尘土乱冒,驴一副并不着急起来逃跑的样子,继续翻腾着,蹭着身上的痒,让人看着,气就不打一处来。突然驴支耳朵,“腾”一声站起来,从地的这头,踢腾着地的那头去了。老倔头站在距离它不远的地畔,大口喘着粗气,不想自己半辈子的“驴”脾气,今日却被一头叫驴给教训了,想想都窝火。

驴一边吃着草,一边警惕地竖起一对长耳朵,鼓着眼珠子,注视着老倔头的一举一动。他解下系在腰上的绳子,在驴抬头的瞬间,迅速抛过去,正好套在了驴头上。驴嚎叫着、挣扎着、跳团着,它踢腾得越厉害,老倔头就将套在它头上的绳子拽得越紧。驴倔犟地拉扯着,牵它的绳儿,老倔头倔强地控制着,被套住的驴。绕着老倔头和驴的周围,一块地被踩踏得瓷实。一个高抬着头俯视,一个高仰着头注视,谁也不愿意服输,就这么僵持着。

“啊啊啊……呃……”

山上务农的人,被一声驴叫,吸引着从自家田的地畔,探出头来。看到眼前的一幕,他们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老倔头驯驴,议论纷纷,笑声一片。

“这‘哥儿俩’,咋还扛上了!”

“老倔头,总算遇到对方了。”

“老倔头的‘驴’脾气,该治治了。”

“一个老倔‘驴’,一个小倔驴。”

……

老倔头心里恼火,但嘴上不说,挥鞭打驴,人们这才识趣的退了回去,继续干手中的活儿。他是这一片儿的老辈,他倔强的脾气与生俱来。他膝下无子,整个人显得沉闷了很多,很少跟庄里的女人搭话,觉得有失身份,但庄里的人待他,很是敬重,也很器重,红白喜事都找他卜算吉日。年轻人一句不得体,他会像驯驴一样地,训得人脸都没地儿搁。他沉默着一句都不多说,却比喋喋不休,更叫人心安,人们经常通过他脸上喜怒哀乐,来判断他此时的心情好坏程度。

驴缓缓低下头,“出出出”地嗅闻着田里的黄土,吹得灰尘乱冒,套绳渐渐松弛下来,老倔头的内心一定充满自豪。他再一次,以自己比驴还“驴”的脾气,赢得征服,这样的结果,在大家的预料之中。都说驴的脾气,倔犟得不可扭转,想必是没有遇到像老倔头这样,比它还要倔强的主儿,驴毛还没有怎么捋,就已经基本上顺溜了。

被驯服后的驴,慢步闪腰,“呱嗒、呱嗒”的蹄鸣声,单调而均匀,它被老倔头用缰绳牵引着,带出了地,朝沟的方向行去。那是一条碱沟,隔着很远,就能看到沟里白花花一片,沟底有两眼泉,一眼是庄里人用来饮牲口,最底层的那眼泉,常年累月地供活着,整个庄子的男女老少。沟,颇陡,老倔头穿着胶底鞋,生怕滑倒,拄着鞭把子,脚底靸着碱土“沙沙沙”作响,驴迈着稳健的下坡步,紧紧尾随其后。

水注满了泉,从边沿溢漏出来,顺着沟渠形成一道细流,一直流往沟底的平滩地,灌溉着那里一树一木,一花一草,冲刷得石子越加洁净。老倔头蹲在泉水旁,驴把嘴埋进水里头,缰绳耷拉在水面,荡起层层波纹,绳子的一端攥在他手里,缠绕在手心。

“哔哔哔……”

突然一声震鸣,大货车驶过沟畔,驴子前蹄猛然跳跃,接着飞起后蹄,腾空一弹,冲着沟底的林子跑去。“啊”的一声,老倔头被驴拉扯着手中绳,在地面上拖行。

“吁……吁……”

他嘴里不断叫喊,试图让驴子停下来,匆忙解着手中的绳索,拖了十几米开外后,被甩在一锹深浅的沟渠里趴着。

“哎吆,这个断肠子滴!”

老倔头踉踉跄跄,嘴里骂得土冒,捡回遗失的一只鞋子和鞭子,直奔沟底,不料却一脚踩进了泥潭,他用力一抬,脚出来了,鞋子被水吸附着陷入泥洞,他又弯腰,将鞋子从泥潭里捞起来,提溜着,不断滴答着泥水。驴子站立在距离老倔头不远的草滩,大嘴大嘴地吃着鲜嫩的青草,那是其它地方所没有的,还时不时转过头,看着狼狈不堪的老倔头,心里头一定极度欢喜。正是这种挑衅的目光,让老倔头有一种,想要宰了驴的冲动。

沟底到处是泥潭,表面被长草覆,盖看不清地上积水,踩上都是烂稀泥。老倔头怒火冲天,却不敢轻易冒失向前,捡起一块石头,站在沟渠的埂沿,对准驴砸过去,驴子猛然跳转方向,石头相隔驴子,约半扎的距离疾逝而过。老倔头再抛,驴子再躲,也不往远了跑,还站在原来那块草滩,只是回回来来调转着身子,“突突突”地吹着气,嘴皮被吹得“噗了噗了”地动弹。每躲过一回,它都要扭过头来,瞧一瞧气急败坏的老倔头,显摆着自己的灵敏机智。

当驴结束了最后一次跳跃,一次又一次幸运地躲过了石头,再不能调转身体的时候,心里一定绝望极了。缰绳卡进了它的蹄丫子,它的头被绳索拉扯着,勾得很低,几乎要碰触到地面,进不得,也退不去。老倔头深深地倒吸一口气,停止了空中抛石,他用鞭把子在泥潭里试探着积水的深浅,以及泥潭的瓷实程度,一点一点地,往驴的方向摸过去。驴子的努力是徒劳的,它的行动受到了限制,已经不能像刚才那样,活动自如,甚至缰绳绊着它的一只前蹄已经跪了下来,尽管它倔犟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没能完全卧倒。

“你再跳团撒!把你的干拐子卧折哩!”

驴斜眼瞪着老倔头,还是一副倔犟嘴脸,但老倔头已经不再落井下石,它痛苦的眼神,像泉眼里的水,浇灭了老倔头心中的怒火。庄稼人疼惜牲口,就像疼爱自己的孩子。老倔头弓着腰,一手抓起前腿,一手拽着绳索,试图将绳子从蹄丫子中抽出来。刚抽出一些,驴的后蹄子踩踏着,又抽了回来,老倔头蹲下身子,抓起缰绳的一头,用力一甩,绳子被扯着,从后蹄底下飞了出去。他单膝跪在地上,驴抬起卡着绳索的蹄丫子,曲着小腿,老倔头小心翼翼得将绳子一点一点地从两趾之间分离来。

“啊……呃……啊……呃……”

老倔头抠着它的头,它冲着老倔头一声清脆的嘶鸣,内心一定充满感激。他牵着缰绳,爬坡而上,驴子跨着上坡步,时不时将脸蹭在老倔头后背,嘴里吐出的哈喇子提溜着,涂在了他的衣衫上。

“大,我那个爷骑着驴回来了”

那天,好多人看见老倔头骑着驴回了家,手里还提着一只滴答着泥水的黄胶底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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