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荣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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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2月6日是一个令人揪心伤痛的日子。河北省道教协会名誉会长、中国道教协会理事、画梅泰斗、我的恩师，恰在这天凌晨四点于睡梦中羽化仙逝，给宗教界人士无尽的遐想和祈愿。我参加完中国道教协会、河北省道教协会于正月十三在恩师的家乡河北威县，举办的以表达对这位德艺双馨的当代高道的崇敬和缅怀的大型法会，乘着火车向陕西家乡飞驰，窗外的雪花飞舞着，记忆如雪花般蹁跹。悲喜交集的心头更多的是感慨和遗憾。我的脑海回放法会上国内知名人士对恩师震撼人心的评价，中国道教协会副会长黄信阳说：“墨道人在道教界德高望重，艺术造诣非常之高。他虽然羽化，但精神长存。”这是宗教界对逝者的崇高评价。加拿大朋友蒋丽德给他来信说:”你可算是最成功的当代中国画家，无论是笔法、布局及意境，皆能代表中国传统，但另一方面又有创新。你的画作，气派太磅礴了！”日本朋友世石清峰来信说:“我觉得先生的画可真是美极了！”恩师对这些赞誉之辞，都视为对自身学画的诚挚鼓励。人间已无墨道人，只留清气满乾坤！这位八十多岁我的道家恩师悄然离去，他的传奇人生和传世画作已成为我们永远的宝藏和永恒的追忆。
那是1975年的秋天，我在楼观台林场工作时候，有幸结识恩师墨道人。他被临时安排在楼观台林场当花工，亲手种植的梅花枝繁叶茂，品种繁多。每当大雪飞舞，梅花含苞怒放，清香四溢。他观梅、爱梅、写梅、置身于梅花天地，心领神会，出于笔端，他刻苦研磨，笔耕不止，把道家那种坚定、勿我、空灵、超越之精神完全倾注于笔墨之间。他临雪作画，透出了一种傲雪向上的风骨。我转进他住的茅舍，简易的画案上铺着一块脏兮兮的毛布，案上有药店里褪出的药瓶里插了几支画笔，破碟子里研了一些浓墨，墙上贴着一幅刚画好的《寒梅傲雪》图，满纸的虬龙盘结，舒展出傲雪的梅花，遒劲的枝干蓬发着无穷的力量，似汹汹难抑的豪情直逼观众，虚实相间处新绿迸出。展开浓重生机勃勃的红蕾……这不正是中国人民经历文化大革命后，焕发出的无限生机吗？这幅画让这阴暗潮湿的屋子里充满温暖和生机！我被这幅画深深地震撼了，它使我对恩师充满了崇高的敬意！当我跪倒在他面前祈求学画时，他很茫然：“我是一个被下放的花工，也是个学生，绘画是我的爱好，怎么敢收徒传艺呢？”在我的再三请求下，他才答应交流创作心得。从此我俩便成了形影不离的良师挚友。白天在梅花园里精务花木，引导我观察梅的形态习性，传授中国画勾、皴、擦、点、染的绘画技巧，晚上切磋绘画，探讨写意、工笔、泼墨、白描的综合妙用，总是力求“绝无繁琐千万朵，仅有传神二三枝”的完美境界，他常常告诫我：“艺术的东西，要有自己的东西，真正的属于自己的东西才能在历史中占有一席之地！”经过他诲人不倦的教诲，日积月累的苦心磨练，我也能笔走宣纸，翰墨丹青了，在当地成了小有名气的画师了，使我与绘画结下了不解之缘，但这时我并不知道老人家就是道教著名书画家墨道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友谊的加深，使我逐渐地了解了这位名震花坛的梅坛泰斗——墨道人。他法名孙明瑞，俗名清泽。恩师是当代书画泰斗宴济元先生，文革时期在庐山仙人洞与他取的号。当时宴济元、白雪石、陈大羽、张安治、宋文治、刘雨岭等来庐山写生，恩师有幸和他们一起创作，并同宴济元先生同住庐山“海会寺”结下了浓厚的友谊。1925年10月，恩师出生在河北省威县第什营乡芦头村，父辈是一个普通的庄稼人。只读过两年半书的恩师，在一个寒风凛冽的雪夜，被迫离开了家。往事不堪回首，有诗为证：“日寇侵华丧天良，惯行烧杀抢三光，手挽祖母怀抱鸡，雪夜宿坟泪望乡。”他祈天无应，呼地无门，一古脑来到山东省梁山县，叩开了道观“七圣堂”的大门，从此“逼上梁山”，成了一名道教龙门派全真道士。恩师一走进道观，就与书画结下了不解之缘。“七圣堂”照碑上一幅气势恢宏的梅花吸引住了他，那是师爷臧永范的大作。从此，恩师开始暗暗地临摹师爷的手迹，师父魏园屾见他十分用功，就从他尘封多年的七箱子臧永范范遗作中，取出六幅梅花图恩赐于他，让他观摹临写，恩师获得师爷隔世之墨宝，心喜若狂，他发誓继承师祖遗风，光大道家水墨之精神。1968年，恩师碾转结识了长安画派代表人物之一，我国山水画大师何海霞先生，并恳求何老收他为徒。何老见恩师求艺心切，态度诚恳，并深为他二十多年画梅痴情不改的精神所感动，满心欢喜地收下了这位道家徒弟。并当即将一幅《华山图》山水画作赠与留念。为了打好山水画绘画基础，何老亲自推荐恩师去西安美术学院进修学习，由于恩师得到了何海霞大师的真传，他的山水画绘画水平进步很快，经常受到美院老师的表扬和鼓励，他的作品也多次推荐为观摩教学展示作品，恩师还得到了长安画派石鲁、罗铭、方济众、赵望去等大家指导和帮助，受益非浅。恩师利用道事活动的机会，走遍全国几十座道观圣院，去游祖国名山大川、江海湖泊。他听涛观海，舍身于云雾雷雨之中。他写天然之灵气，画波涛之韵声，积累了大量的山水写生画稿。用恩师自己的话说，满脑子装的都是画。在几本画集上展示的近百幅作品，正是恩师讴歌祖国秀丽山川、大千云海的力作。触目细看每一幅山水画，无不渗透着长安派的润迹，苍雄、大器、意境深幽。他用笔坦然利落，一挥而就，从而显现出了道家文化的博大精深。
正当恩师和我徜徉在梅花绘画的艺术境界时，户口清理运动开始了。恩师要被遣送回河北老家，他怎能抛下自己心爱的梅园和绘画事业呢？我们建议恩师“倒挂”在当地一寡妇门下，恩师别无他法，只好依就。这段时日，我们再没有以前静心画梅的情景了，恩师变得沉默了。我们见面的机会也就更少了……直到大年初一，我准备在林场吃完饺子去给恩师拜年。正当我盛出饺子，准备吃饭时，恩师冒着大雪推门进来，满脸写着失落和忧郁。我在惊异中为恩师抖去身上得积雪，和恩师盘坐炕头，深知恩师不幸的“家事”。我们在凝重的气氛中吃完了年饭。恩师为我画了一幅挺风傲雪的寒梅图，与我含泪作别。
1980年的春天，草木吐秀，万象更新。祖国到处是派欣欣向荣，繁花似锦的景象。恩师满面春风地回到了楼观台。我从恩师拿着的报纸上看到了他绘画取得辉煌业绩：《邢台日报》《解放军报》《陕西日报》等媒体上刊登的画作及事迹报道。我深为恩师的成绩而高兴。这一年，恩师外出写生的机会很多，他的足迹遍及祖国的名山大川，每次我都坚持将他送到西安火车站，给足他的生活费用。恩师也每到一处如北京的白云观、庐山的仙人洞、峨眉山、长江三峡……不管多忙，通讯不便，都坚持写信，指导我的画作并询问家里情况，使我倍感温暖。这年一个秋高气爽，阳光朗照的日子，恩师带我去甘肃陇县龙门洞写生，我无法抑制第一次跟师父外出的激动心情。我们到了陇县已是晚上10点多了，我先为师父找到旅馆休息，然后去买饭。恩师执意要去，怕为我添麻烦，我劝阻后，便为他买碗面条。吃完饭，亲自要送碗，我阻挡说明天去，他满脸地不悦，严肃地说：“做事要‘今日事，今日毕’，‘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我还了碗回来，他给我讲了许多做人的道理，至今让我刻骨铭心。第二天清早，我们便出发了。这里重峦叠嶂，悬崖峭壁，峰回路转，崎岖艰险，我们攀乱石，钻榛林，露夜宿，吃干馍，喝凉水……跋涉了整整两天两夜，终于到达了龙门洞，让我们真正地体会到了“无限风光在险峰”的意境。艰苦环境磨练了我的坚强意志，使我画艺不断进步。
年过八旬的恩师当时就住在道院一间简陋的房子里，伴随他的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画室。虽年事已高，却童趣依然，在他的身边放着两件物品。一件是一台收音机，用来听京剧；一件是老子的《道德经》，他每天都要感悟品味一番。身处高龄可他依旧坚持出外写生。2009年9月，他在太白山写生，不慎摔伤了腰骨。我们到西安二附院看望了他老人家，他强忍病痛，精神矍铄，拉着我的手说：“我一生做了两件傻事：一次是陕西一位要员说为举办画展，我给了100幅作品，结果泥牛入海；二是故乡河北一位县长说发展道教事业，让我画了20多幅画后，让我捐资建庙，我说我是个穷百万，真抱歉！这两件事告诉我们贪图名利和钱财容易玷污人的品德。做人的关键是徳。”恩师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恩师一生虔诚修道，以庙为家，严守规戒，从不蓄私财。有不少海内外朋友要高价收买他的画，都被他谢绝。2002年前后，他在陕西美术博物馆和中国美术博物馆举办梅花专题展览，展出后悉数捐赠国家博物馆。2004年3月，他在离开陕西、云游河北之前，将12幅心爱之作捐给陕西省图书馆。这组形态各异、树身酷似巨龙的《龙梅》，既可单独成画，相连悬挂又能成一围精美的屏风，是恩师最为看重的作品。2007年10月，恩师等四位威县籍画家，共同组织了一次感人的“救心工程”。他们义卖了80幅作品，所得款项全部资助给四川南充一名身患先天性心脏病的22岁男孩。这位清贫的高道，一生贫寒，却总共捐了两万余画给毛主席纪念堂、中国美术馆、我国河北、陕西、香港等地博物馆和新加坡国家博物馆，还把自己多幅精品捐赠给了故乡父老。偶尔有画展卖出了他的画幅，他便将所得款项全部上交道观，自已分文不留。特别是他清白传家画作不仅是他自己做人的标杆，而成为整个社会做人的道德标准。已成为我们最为宝贵的精神财富。恩师出院后，在我家休养了两个月，为我画了10余幅作品，并将他海龟大玉枕和玉石眼镜传给我做永久的纪念，为我传授了梅花绘画技法和山水画用笔技巧，使我的画艺进一步提高。在我家养病期间，西安市作协副主席，周至县原人大副主任张长怀驱车看望。谁知我将他亲自送回河北道观后，两个月，他便无病无痛，不留一言在睡梦中羽化仙逝……
列车在急速行进，飞舞的雪花依旧飘散，放眼望去，披上银妆的远山像一位位须髯飘逸，银发披撒，身著道袍，仙风道骨的老道长，挥毫泼墨，画出了一幅幅“千枝交错，万花从容”，气韵流畅，狂放老道的傲雪挺立，含苞怒放红梅，让我们从中看到恩师那种“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的高尚的人格魅力和崇高的精神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