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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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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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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哭弟弟》

我曾做了一个梦,梦见弟弟和我一起上山拜祭父亲。那天,阴暗的天空划过几道闪电,接着传来一阵雷声。没有伞的孩子跪在坟前,被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淋漓得更伤心了。我一边抽泣一边对弟弟说:不用害怕。弟弟说:我一点都不怕,爸爸哥哥都在我身边呢。

呵,这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弟弟比父亲走得还早。如果他还活着,再过一百八十天就是他三十五岁的生日了。

时间回溯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浩瀚的苍穹下有一个叫雷州半岛的地方。这里三面环海,河道纵横。我和弟弟便出生于九洲江畔的一个小村庄里。小时候,经常一起到河边放牛,到河里游泳,捉鱼。

母亲走得早,是父亲含辛茹苦地抚养大我们,并经常叮嘱我们一定要努力读书。这句话就像一粒种子,深深地扎根在两颗幼小的心灵里。每个放学的傍晚,弟弟要去放牛,我就在家里做饭。到了暑假和寒假,我还要养一大群鸭子。父亲这样安排是为了赚多点钱让我和弟弟不会中途辍学。

弟弟走路比较缓慢,好像很艰难的样子。于是,每次我都朝他喊一声——快点吧。他好像习惯了,当没有听见。由于弟弟性格孤僻,我和他从小就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不过,学习方面,弟弟比我优秀一些。我读到三年级才捧回第一张奖状,他读二年级就拿了二等奖。弟弟还写得一手好字,字与字之间巧妙地连在一起。他还会画画,画了一支竹子和两只熊猫,看起来十分逼真。所以,父亲经常在我的面前赞扬弟弟聪明又乖巧。

家里有时穷得连一包盐也买不起,我们两穿的是叔叔和老师弟弟以前穿过的旧衣服。每次开学,最后一批来学校报名注册的是我和弟弟。由于没有钱缴够学费,父亲只好到校长室向校长、级主任求情。我们就像两根木头一样站在门口,一脸的迷茫与自卑。不知道等了多久,领到了新课本的瞬间,我们就会感到心头有一块担忧的石头一下子掉了下来,并砸痛了自己的脚跟。我们还会暗暗地给自己打气:一定要拼命读书,一定要为父亲争光。

由于家距学校有五六公里,我和弟弟选择了寄宿。每个周末,父亲会把沾满污渍的血汗钱交给我。我还要带上十斤大米和两斤黄豆。同学们都是买五毛钱菜,我也是,不过和弟弟一起吃,每隔一餐就蒸一些黄豆送饭。由于营养不足,弟弟长得比我还瘦弱,蜡黄的脸色,忧郁的眼神。

每次班主任追缴学费时,我一想起自己的家庭,眼泪便簌簌地流下来。

读初三那年,我有幸得到广州《少男少女》杂志社助学中心的扶助,我写的《深深父爱何以报》被刊登出来了。刚过完春节,我一回到学校,就惊喜地收到了五湖四海朋友的来信和帮助。他们很多都是在校学生,还有的是社会工作人士。他们在信中诚恳地鼓励我一定要坚持下去。那个学期,我写了一百多封回信,并顺利地考上了重点中学——廉江中学。

到县城读书后,每次回家我都会和弟弟说一些勉励的话。第二年,弟弟因考差了语文而与理想高中擦肩而过。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才好。父亲说,你想和哥哥一起读书的话,就再苦读一年吧。

弟弟真的回去复读了,他的性格和我一样倔强。但是,我和父亲意想不到的事情也发生了。那年十月,萧瑟的秋风扫过我们家空寂的小院。

国庆节放假,我回到家里,父亲跑过来和我谈起弟弟:弟弟和之前不一样了。前几天,三更半夜赤着双脚从学校跑回来的。说学校有人欺负他,要叔叔教他武功。我就感觉有点不妥。但是,我还是不敢相信啊。过几天后,我送他回学校。可没过多久,又回来了。这次是他班主任亲自送回来的。

听了父亲的话语,我感到全身都在颤抖。我知道弟弟性格比较内向,中考的结果给弟弟的打击很大,我知道家庭环境给弟弟一个沉重的阴影,可我知道有什么用呢。我急忙跑进屋里看弟弟。弟弟坐在床上傻傻地笑,眼神飘忽不定,不时地举起手做着怪异的动作。我心猛地一沉,那种感觉就像头顶的瓦屋要塌下来了。

父亲也走进来了,轻轻地说了一句:哥哥回来了。弟弟终于抬起头朝我瞥了一眼,但很快又诡秘地笑了。我对父亲说,不要送弟弟到学校了,就让他待在家里好好休养吧。

那年开始,父亲的心事多起来了,和田野的杂草一样日夜疯长。除了一个人辛勤地打理五六亩农田,还要四处打听哪里可以治好弟弟这种疾病。一次,父亲骑单车跑到三十公里远的地方,请来一个八十多岁的先生为弟弟驱除邪恶,屋里屋外都贴满了符咒。

但是,弟弟的病还是越来越严重了。第二年,父亲收割完几亩稻谷后,决定把弟弟养了十二年的那头水牛卖了。原本是想弟弟考上高中再卖给他上学去的。可是,再也等不到了。父亲说,再穷也要带他去医院做一个身体检查。

而我人在校园,心却无时无刻不牵挂着家里的弟弟。高三那年,我做了一个勇敢的抉择,写了一封求助信并到各个班级演讲,为弟弟募捐医疗资金。当每个班班长手里拎着一叠叠善款交给我班班主任时,我流下了滚烫的眼泪,这可是来自全校四千多名师生的爱心。正是这笔钱,弟弟才有机会到精神专科医院留院治疗。

可是,命运似乎和我开了个玩笑。由于如牛负重,我没有在考场上正常发挥,最后接到的是一张普通高校录取通知书。

到广州求学后,我对弟弟的思念更加强烈了。第二年的暑假,我在一家礼品厂工作了五十天。拿到工资的那一刻,我高兴地跳起来,数了又数——1320元。国庆节那天,我坐上绿皮火车,回到了魂牵梦绕的家园。

父亲一看见我回来,又和我说起弟弟:一个傍晚,他在门口洗脚,趁我没注意,便跑出去了。那天晚上,我找遍了周边的主要的道路与村庄,还是没有发现。第二天,第三天……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半个多月还是没有你弟弟的任何音讯。

一次,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父亲披着雨衣出去寻找。村里有人劝慰他不要再找了,这样会累死自己的。父亲说:要是谁家养一只小鸡,下雨了都到处把它找回来,更何况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弟弟终究回来了,约过了一个月时间。那天,叔叔家的座机响起了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原来是弟弟趴在他家的果园里,不能动弹了。那个园主看到他晒着黑黝黝的背脊,光溜溜的身子,不断地喘着气,怜悯地问他家在哪里。还有一点意识的弟弟用手指艰难地在地上写出了叔叔家的电话号码。叔叔接了电话马上开摩托车去接弟弟,还买了新衣服带过去给他穿好,酬谢这位恩人才载弟弟回家。

我提着简单的背包走进屋里,看见弟弟坐在床上,还是诡秘地笑。我轻轻地拍了一下弟弟的肩膀,忍不住叫了一声:弟弟。随后,我和父亲说:我们扶他到门口晒太阳吧。我们三父子走得很慢,很慢,生怕弟弟会跌倒。我搬来一张小凳子,扶弟弟坐下。他一开口就叫嚷着要读书。我说,好啊,你在家听爸爸的话,治好了病,哥哥就带你到一个美丽的大城市读书。

我在家的那几天,父亲不让我到田野里帮忙干活,说晒黑了不好,到学校同学会看不起。于是,我便在家陪伴弟弟,谈谈过去的点点滴滴。离家的那天,父亲到田里种辣椒去了,而弟弟躺在床上睡着了。我走得很孤独,好像无数条暗流横亘在前方,等待着我过河。

毕业那年,由于欠学费,没有领取到大学毕业证书,曾经有一段时间沦落在城市的街头,无处安放自己的躯体和理想。但是,只要想起家里相依为命的父亲和弟弟,顿时,我就会感到内心的激情澎湃了起来。

再回首,泪眼婆娑。还有很多很多陈年如烟往事,时常如幽魂一般游荡在我的脑海里。笨拙的笔在他们的苦难面前,渺小如尘。

父亲曾经和我说过,你一定要努力赚钱治好弟弟的病啊,不是的话我死不瞑目。我还经常想起弟弟写在裂开的土墙上的那句话:把握自己的命运,奋斗人生的苦衷。

这些年来,白天的汗水在赶路,夜晚的泪水在写诗。痛惜的是,无论我多么努力,最终还是无法打开弟弟的心锁,改变不了弟弟风雨飘摇、骤然凋零的生命。

我哭弟弟,哭他和我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母爱;我哭弟弟,哭他的青春被无情的病魔吞噬了;我哭弟弟,哭他赐予我发愤图强的力量;我哭弟弟,哭他托梦给我,和我一起去看望父亲了。

弟弟,我不哭了。

2022年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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