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哀吾父

三十多年前的仲夏，残阳如血。

父亲，您受伤的左眼比起西下的夕阳还红艳。那一刻，时间开始凝固成冰点。

一辆残旧的木板车，把您的命运拉到十几里遥的城镇。您一路的呻吟是晚风里最后的泣声。疼痛成为了您生命的关键词，忍耐的背后是无奈的清贫在挣扎。

住院的那段艰苦岁月，您一个人品尝苦痛，孤独的心灵拷问着残酷的现实。您想起了家中嗷嗷待哺的我和弟弟，另一只眼睛噙满了深情的泪水。

隔壁床的病人热情地端过来肉汤，滋补着您虚弱如芦苇的身子。流了一路的鲜血，您的脸庞早已苍白如纸。往后的生活就像一张在风雨中飘摇的蜘蛛网。灶头的盐在溶解，破裂的墙在风化，院庭的草在荒芜。

那一年，我和弟弟长成了不哭的孩子，似乎我们的童年比同龄人走得更快更远。奈何雪上加霜。母亲走了之后，您成为了一家挑担风雨的顶梁柱。我曾用三岁的小手，牵拉着您出来吃饭。我从此成为了您人生寻找光明的左眼。

多少次，你在黑暗里摸索，在嘲笑中崛起，在清贫中呐喊。你对贫困说，粗茶淡饭也是福。你对儿子说，走过的便成了梦的路。

我走过很多路，唯独没有忘记您的心路。我写过很多诗，唯独最爱抒写您的眼眸。那是一只炯炯有神、深邃忧郁的眼睛，如黑夜里的星星，如暴风雨中的航灯，如晶莹的泪光闪烁着坚韧的火花，照亮了我一生的道路。

我知道，很多故事无法还原真貌，正如你隐隐的伤痛，只有你的心灵深知。我知道，失去的永远无法弥补，正如那年的蓝月亮不能再回来，母亲只是江边匆匆的流水。

只要我捂着自己的一只眼睛，我就知道你的另一只眼睛是多么的伟大而孤寂——所有的经历都是意外中的完美，所有的耕耘都会看到金色的硕果。

哀哀吾父，一生劬劳。

呜呼，吾父，天地悠悠，荒冢凄凉；人生僧行，此去经年。不孝之子孝心未尽，万般悔憾更与何人说。忆父穷且志坚之家训，不曾淡忘青云之志。

呜呼，吾父，生于知青上山下乡之时期，长于粤西偏僻之穷乡。年少下田插秧、上山砍柴、挖泥烧窑砌瓦屋。手掬溪河，肩挑日月，勤勤恳恳风复雨，日日月月胜似牛。躬耕三五亩薄田，主种水稻以充饥，附植瓜果以买肥。每年两季，养有白鸭，供儿读书。

呜呼，吾父，一生坎坷，命运多舛，历经四季之电闪雷鸣，风霜雨雪，青年左眼残疾又丧妻，中年衣食粗陋，晚年积劳成疾。奈何孩儿远在他乡圆梦，无以悉心尽孝，时寄稀薄钱币。

哀痛生死有命，福祉未艾，吾父仓猝驾鹤西去，卒于己亥年丁卯月子时，享年六十四岁。时隔三载，哀恸逆流成河，作斯文以寄深情。

但愿两老远在天国，伉俪情深，鸾凤和鸣，欣慰笑纳大地儿子的⼀⼨素心⼀⼨相思。

2022年6月19日父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