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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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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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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眼睛

一辆午后奔赴回家的列车,车上的人“纷纷扰扰”。

有人昏睡,有人攀谈,有人咀嚼斗牌,还有人不时走来走去,用古老的烟来解乏;或是舒缓心情,以及扶着厚重的胶皮玻璃,看向远去与到来的似曾熟悉。

午后的阳光在冬季照进列车里,除了给人以刺眼,更多的还有温暖。

是的,“还有温暖,”晓风说,他已经很久没感到温暖了。他不知道父母现在还和从前依旧吗,想必、也一定是,几十年了,他们就像两头各自为伍的倔驴。两年前,晓风又从父母吵架声中离去,去了远在的南疆西双版纳州。他困惑,迷茫,将自己丢在很长的电影里,难以苏醒。

不知不觉,晓风也在期盼的心情中睡去。

等到晓风醒来,他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列车上做了一个梦。如此清晰的梦,他梦到父亲满嘴带血,却还不知为何,父母又争吵起来,然后他在巷子中离去。走着走着,他朝一条很宽的大河里抛下地上什么东西,等到回过头来,河面中就像从天而降似地出现一个巨大漩涡,他不禁有些心惊。此时,“夕阳西下”,晓风感觉饿了。他想起昨夜为赶临近几篇新年广告文,在公司办公室熬了一夜,弄得今早也不敢休息,急匆匆地收拾房间及衣物,忘了在赶往车站的途中备些所吃。

餐车在人从中被推来推去,吆喝声使晓风更感觉饿,他看了看保温瓶中半瓶水,只好填充五脏六腑先。

饭后,天色已黑,列车穿梭在一片相对平原的地区,透过两边窗外远处的花红柳绿之光可以瞧出,晓风感到乏味,便拿出新近买的卡夫卡的《审判》来。翻了几篇,就实在看不下去——倒不是书的问题,而是无力爬上了眼睛;周围七嘴八舌,让晓风又想起:“据说毛主席在菜市场也能安静看书。”他是如何专注!不一会儿,晓风还是合上了书,继续睡着。

也不知是在哪站,更前站还是上一站,当晓风处于半睡半醒时,突然听到一阵吵闹声,他寻着声音扭头往后看,只见有个小男孩揣着几瓶绿头欲滴的矿泉水兴奋地跑在众人目光中。那模样,面色无情,癫狂的像猛兽;棕黄色的脸上黑黄相间,灰蒙的更像头稚嫩的野兽,将晓风睡意扫除。小男孩跑向车厢入口处,门,关了。

晓风没在意,继续翻开书,不想把同座人的衣服碰掉了。待到起身后、后晓风像是被从漆黑的窗外拉回至车厢内时,他又看到那小男孩,怀里不仅揣着绿头欲滴的矿泉水瓶,还有类似饼干包装的盒子食品,由另一节车厢跑来;与此同时,他还听到:“这样的人就不该让他上车!”;看到:“你可不能学他这样!”一位母亲教育站在过道里、痴痴地望着那个跑去的男孩的同龄男孩。晓风更多想,这不过是顽皮的孩子闹剧,他将书翻至书签处。

当晓风看到:“非常可怕,K说,然而现在他根本不再想这事,而是完全被比斯特纳小姐的目光吸引住”这段时,晓风起了身,想去车厢入口处透透气。眼前的车厢入口处围着好些人,另一边是寂静,他仍然逃不过、仿佛是被众人目光牵引着小心翼翼连扶带跨地走向热闹处。他有些挤了进去,透过上半身玻璃门,探头看到、此时更像是“蜗居的屋子”,那小男孩正如孙猴子吃桃般吃一个丢一爿的香酥饼。小男孩坐下脚边满是,凌乱的果皮饼干屑;还有滚落在两边的满满矿泉水瓶,似乎可怜的没动过。

晓风很是纳闷,问道眼前相隔咫尺、更似脸贴脸者:“这孩子怎么回事?”

“脑子有毛病,到处抢东西,你看!这地上。”

“他老爸也不管。”

“他老爸兴许还乐意呢。”

这时晓风才透过小男孩不时打量的眼神,看到他长了对蓝眼睛。他怕自己看错,又直直地看着小男孩,确定下来,他真长了对蓝眼睛,他兴奋地对众人说。众人似乎不太在意。小男孩父亲斜躺着,看不到表露任何面色。

小男孩长的虎背熊腰,以至有人说,“以后肯定是个干体力的料!”晓风也有些感触,他想起有个表侄子,从小也虎背熊腰,他大他几岁,小时候都难以“驯服”;如今他长大了,有一年清明在山里祭祖时见他,也相似地对他说:“你不生在古代可惜了,绝对是个打仗的料。”只可惜,他少了人管教,也没有自我约束力,进了几回狱。

列车犹如一条长龙般,迅猛地穿过温暖的隧道,穿过茂密的丛林,穿过辉煌与零星的城市小镇等,离家越来越近;时来时往的脚步,令晓风也感受到家的味道。偏偏小男孩也是楞头青,一开门就到处钻。幸有善心者,哪怕带有不愿者,都能使小男孩收获归来。

晓风神情凝重地立在门旁,旁边多是两个小伙子,不时讨论着。他也会回头看着众人,仿佛觉得自己也是有病之人,热辣辣的。

一辆高而窄的长方形铁架水果车被推过来,里三层外三层。推车者边走边说:“请让让。”又叫晓风打开三角铁销锁:“这种小孩最可怜!”一个坐在洗手池旁边的中年男子赶忙道:“赶紧把门关上!”晓风有些不悦,他不知道关门吗,他心里想着。

小男孩已成为这两节、甚至三四节车厢的“风云”人物。

还是那个推车者,推着水果车回来:“请让让。”当小男孩从人缝里钻出来抢车上的水果时,又被拦了回去。推车者说:“真可怜,一会儿送他一盒。”

看着小男孩,这个蓝眼睛的小男孩,晓风越觉好生怪(或许是初次见):“难道他的病是这对眼睛吗?他父亲和他显然是汉族人!”晓风终于忍不住,在一辆推车过去,他在众目怪异之下进了屋子;那个坐在洗手池旁边的男子说:“你进去吧,进去吧!”眼神中带着不屑意。

晓风面对小男孩与他父亲坐下来,他父亲才稍显温暖的脸色,嘴角拉开了。从与他父亲谈话中得知,他们父子要去浙江,是四川人;但在晓风问小男孩得了什么病时,他父亲没说话。之后,晓风还是不禁问:“他母亲呢?”“走了。”他父亲简短地回答。看得出,他不愿为此过多地讲述,晓风便不好再问,这里面有很深的味道,遂将目光落在小男孩身上——小男孩一直在打量他。晓风问:“几岁了?”他没有回应;晓风问:“上学没有?”他没有回应;晓风再问:“你知道抢人东西是不对的吗?”他仍然没有回应。于是晓风肯定着,这小男孩是哑巴!他想起多年前在浙江跟过一哑巴,他在之后《不说话的师傅》文中写道:我刚进纺织车间那天,就分配到他教我。他很细致耐心,教了多遍我也如此,没有露怨色。我后来感觉自己开机比同时来的人要扎实,应该归属于他的步步“慢”。他常带笑意,仿佛天生笑脸般,给人很舒适......我总是记得刚来那天中午,下完班他用眼睛指引我,带我去他美丽的宿舍,然后在纸条上写着,累了就来休息。我认他作哥,超过年龄上的礼貌性哥——想到这,想到因丢了号码而丢了的哑巴师傅,晓风不愿再想起,于是对小男孩父亲说:“他这么脏,为何不给他洗洗呢?”很显然,小男孩脚踝上的大片黑鳞,不是一天两天造成。小男孩父亲没作声。

当晓风走出屋子,仍旧站在门外时,他看到小男孩更癫狂的行为:他开始从鞋子到衣服、甚至连底裤都脱了,赤身裸体在寒夜里,用抢来的、或是别人送的矿泉水,倒在头上。他胡乱地往地面抓,又好像没抓到什么,黑黑的头发更加黑。于是晓风明白了,他在蹲着洗头。随即,小男孩站起身,用手搓着仿佛长了鳞斑的黑黄青筋肚子。很快,过往之人,又有些人因这样的场景不时过来瞧热闹;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出他光着身、惊讶于他的彻底裸露。

“这孩子傻了吗?”

“可能是疯子。”

“他不冷吗?”

“他父亲也不管管!”

“他是听了我说脏才这样,他并不完全傻。”晓风想为小男孩说点什么——更为此感到揪心,极度的不安,加上气温越发寒冷,怕他出事。

小男孩父亲依旧斜躺着,时而抽着不知哪个地区的小牌烟。

只见小男孩仍旧光着身子,用手将地面垃圾推向屋子另一边的防护板下——他竟然打开了车厢入口上面的防护板。他将防护板压了下去,踩在板上推动铁杆把手复位锁上,他不知那是人家要上下车之处。随即,小男孩还拉了屎,他父亲仍是斜躺着,似乎没有要给他擦屁股的意思。小男孩从他父亲身旁撕下半本本子,那屎沾到他手里,他将屎抹在对面玻璃上,像划了一道泥浆,玻璃顿时邪恶起来,表现在众人脸间。晓风在门边看着他,用手指示对面玻璃。小男孩便拿脱下的衣服,往玻璃上擦,完后将衣服丢在拉屎处。还是明显没擦干净,就是擦过之处还留有泥泞的猫爪印,和邪恶的推移集聚。

小男孩在他父亲旁边包里翻着,几个人都好奇他想干什么。他翻出一支笔来,就着另外半本本子,坐在对面门边下写字,写得很慢。当他抬起头来,晓风瞧见那些字不成字,却还有些直,深厚的直。小男孩终于起身拿来衣服穿。晓风悬着的心放下来,他舒了口气,对身旁的人说:“这孩子是有救的!他听了我的话才这样。”

“应该把他送到福利院、孤儿所去教养!”

“孤儿所也不会收,他有父亲,再说更可怜。”

“放在家里也不行,除非锁起来!”

“长大了更麻烦,要是拿把刀在手里,随时会害人。”那个坐在洗手池旁边的中年男子开口说。

晓风望了望,这时,那水果车又被推了过来。晓风身边一个小伙子道(下文同):“你就不会少做点生意,你看这种情况,你看对面玻璃门上。”

推车者也感到恶心。大家都说,应该让他父亲来擦。他父亲许是听到了,又见拥来的人多,便起身找出卫生纸来擦,然后连着另一处,打开门来,脸色沉重黯淡地径直穿过人群,将脏物丢在洗手池边的垃圾袋中。他父亲也是虎背熊腰。

小男孩钻出来,想抢车上的水果。

众人都说:“你不是要送他一盒吗?”

推车者没表示,在众人语言中怏怏欲走。晓风用声音拦了下来,买了三盒,送给小男孩两盒。

车子过后,晓风也感困了,便回到座位,趴在桌上。还没睡几分钟,那个小伙子走过来:“他好像在找你呢。”晓风跟了过去。只见小男孩眼神四处张望,直至看见晓风,他的嘴笑了,一种很天真的笑。笑得使晓风顿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暖流,涌进苦涩中的幸福。他再次打开屋门,与小男孩父亲说着:“你该更多地教育他,他不是个傻子,也不是个疯子,我看得到。”

列车穿梭在一片相对平原的地区,透过两边窗外远处的花红柳绿之光可以瞧出;晓风站在玻璃门前,看着小男孩,小男孩也看着他,安静地睡去;车厢门打开了。晓风像是被定住,仍旧站在门口边,看着小男孩父亲拉着厚重的被子盖在小男孩身上,此时他才感到更多温馨。

晓风想起父亲满嘴带血的梦,以及他和小男孩般的挣脱,第一次希望,希望列车开得再慢些,再慢些,有瞬间时间盘旋静止;他希望等到醒来,看到一个美丽的蓝眼睛。但列车偏偏更迅猛似地,在晓风不自觉的期许中,猛然,列车员声音在零点高传入耳,“鹰潭站到了...”

晓风拿好行李,背上包袱,看到小男孩和他父亲站在另一边门里,大家鱼贯出入。晓风又望了眼小男孩,都好像有话要说,他父亲按住了他。晓风缓缓地下了车,在人群中没走两步,不禁回头,见那小男孩竟然跑下车,直奔他而来。晓风赶忙迎上拉着他,将他揽入怀里,也感自己无力,直到小男孩父亲走近。晓风才说:“看好他,这孩子有救。”此刻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能教养啊!转身回头,那个小伙子突然蹿出,空手在他背后拍着:“好样的!”晓风看着他,顿时血液凝聚脑中,有种骇然的凉意上头,待缓下来不由泪涌,“我再也不愿看到这样的蓝眼睛。”仿佛自己带着的蓝眼睛,也同时一并涌入人“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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