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咦当当。大年初一早上,四叔挑在食指尖上的小铜锣,懒洋洋地试敲了两下。
嘴边上的热饺子吧嗒一声落在桌面上,“快点!攮旱船了。”弟弟饭碗一丢,飞出了房门。我也紧随其后,灰突突地跑向大队部门前的麦场上。母亲拾掇碗筷,捡起桌上的饺子放进嘴里,骂骂咧咧地说:“小和尚,慌什么的?”
我们到场并不早,麦场上早已聚集了好多人,叔侄广斌腿比我们还快。村里的男女老少,陆陆续续,从烟雾缭绕的草房子里钻出头,潮水一样地涌了过来。
每年过年之前,我们都巴望着四叔早点“失踪”。四叔失踪了,大年初一稳的有旱船看,四叔要是没头苍蝇样地瞎转悠,今年稳的就没戏了。不过,有戏没戏,一切都由大队书记我小叔的定夺。有这么两年,我们急,四叔心里也发毛,我小叔端着书记的架子,挠了挠脑瓜上稀疏的毛发,居高临下地说,今年旱船就不玩了,年景不好。一听这话,我们心都凉透了,失望至极,这年还怎么过啊?母亲鼻子一囊:“三十晚逮兔子,有也过年,没也过年。”我心里有数,母亲不是不想看旱船,而是对四叔有看法。母亲对四叔有看法,也还是因为耍旱船的事。
我记事时,四叔大概四十来岁的样子。当时的小孩子对四叔既怕又爱,怕是因为四叔那模样实在不搁人,爱是四叔能领旱船。四叔天生一张左边大右边小的茄子脸。平时,四叔话不多,要是发起犟牛脾气,左边脸上的大眼珠子白森森的瞪着,下眼皮翻得耷拉着,红殷殷地带着血丝,右边脸上的鬼眼皮子眯成一条细缝,鬼鬼祟祟的怕人,仿佛有使不完的鬼点子可以治服你。不说我们小孩子,就是大人们都憷他三分。四叔要是有幸做个狙击手,右眼根本无需主动闭着,顺其自然就行了。四叔的左腿不好,有点瘸,不过脚跟踮起走,身体晃动大一点,生人着实看不出来。四叔为了给左腿减轻一点压力,平时站着,基本都保持稍息姿势。据说,四叔的腿是麻痹症治的。母亲说,相呢!(土语,表示不认同)老坟摊出的,就那种!父亲一听我母亲这话就不顺耳,因为母亲也同时伤及了父亲的祖上——四叔是我父亲的堂弟。
失踪的四叔也不知什么时候买来的毛竹、彩纸、红布、线穗,一头扎进大队部里,一门心思编扎裁剪,扎他的旱船花挑。除了吃饭送屎尿,你就看不到四叔出来。一个月下来,鲜枝活叶的花挑,跟真船等大的旱船就做成了。做成没做成也只是我们的想象,初一演出之前,旱船花挑绝对是不准外人随意看的。大队部院门上的钥匙只有少数领导才有,四叔这时例外,也有。四叔把钥匙宝贝样地红线串着,囊囊鼓鼓地装在叉包里,害怕有什么闪失。有时,我们乘着小叔开门的机会,探头探脑地往里望,小叔拿住书记的派头,一回脸说:“去!”我们就像一团炸锅的鱼,倏地跑向四面八方。我叔侄广斌碰巧看到过一次,动辄绘声绘色地在我们面前描述,我们猴急地支愣着耳朵,开动脑筋地想象着旱船花挑的模样。
旱船花挑扎好后,紧接着就是挑选演员,抓紧排练。说是挑选,其实也还是那几个人,除非有嫁出门的或者有其他特殊情况的才需要替补。演员的人选属于比较专业的工作,一般都由四叔亲自负责,之后交由小叔拍板。有时,小叔为了照顾人情人面会指定某人参加,不过四叔也很关键,四叔要是不同意,左眼珠一翻,小叔还就得迁就他,万一跟这个老“六叶子”闹翻,挑子一撂,一切前功尽弃,都白忙乎。小叔和四叔,黍秸打狼两下怕。
麦场上的人都围拢在大队部门口,距离远的人都伸长脖颈翘起脚后跟,眼巴巴地往院门口望。
当当,当当当当咦当当,咚咚,咚咚咦咚咦咚咚,一帮锣鼓终于在四叔小铜锣的撩拔之下轰然启动了。锣鼓的轰鸣声,昭告着新年旱船花挑即将开演;似乎宣告着大年初一的正式来临;预示着春天大门的轰然洞开。母亲远远地站着,手里钉着千层底,针锥在头皮上轻划一下膏点脑油,滑顺滑顺针锥,往鞋底上深深一扎,打了个洞眼,中指上的顶针抵了抵针鼻,带过细长长的麻绳,麻绳往针锥柄上绕几圈,两个膀子相对一扯,拽得鞋底和麻绳咕吱咕吱地响。母亲不是不想看耍旱船,而是不愿见到四叔这个人。母亲其实最爱看旱船,在家里时不时哼起旱船调,有滋有味的,听起来比四叔的旱船帮子还靠谱。
旱船除了公开文艺演出以外,还有一项十分重要的政治任务就是上门拜年。能够享受旱船拜年待遇的,首选就是在职现役军人家属,其次就是军烈属,再次是复原转业军人,其他任何人均不能享此殊荣。
我父亲年轻时真刀真枪地参加过战斗,左腿肚上勼勼撮撮的两个洞眼,无声地诉说着他的经历。父亲本该当之无愧地享受旱船拜年待遇,但因年代久远,不能拿出任何相关组织手续,证明自己参加过哪个番号的部队,参加过什么样的战役而遭遇不公正待遇。
公社对我父亲的事情也很重视,民政助理刘麻子下来调查多次。刘麻子比我父亲年轻一些,也是部队出身,据说还立过军功。就因为立过军功,刘麻子连县委书记都敢打。刘麻子说,我到县里汇报情况,当时的县委李书记生来乍到,还不了解我刘麻子底细,对我厌厌不睬,翘着二郎腿,油篓样地歪在藤椅里慢条斯理地打电话。我怎看怎不顺眼。这是共产党的作风吗?咹?我眼睁拳头大,头都气昏了,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趁手棍,照头咵喳给他一下。李书记哎呦一声,两手间鲜血直流,抱头窜出了办公室。不多会,公安局两警察呼哧呼哧地提着一副铜灿灿的手铐到场了,乖乖,一看还是我刘麻子,顿时没了主张。我眼一闭两手一并:铐上吧!我带着铐子,去省里说明情况,行了吧?俩警察捣蒜样地点头赔不是。怎么办?只有了事,惹上我刘麻子,算你李书记眼瞎。李书记哑巴吃黄连,白白受了一棍子闷亏。刘麻子也替我父亲着急。同为军人出身,出于对我父亲强烈的同情,刘麻子先后跑了六趟。最后一趟,刘麻子着急说:“你就是能拿出一粒帽徽什么的,我回去也好在组织面前给你争取个名额。”父亲只知道一炮炸过自己就昏死了过去,醒来时身上的衣服都被人扒光了。父亲说,我孤身一人,讨饭跑了几千里才回到家。到底当的什么兵,在哪打的仗,跟谁打的仗,都说不清。刘麻子心急。我母亲更急,鼻子一囊:“阎王老爷打盹,被你披了一张人皮。”我父亲反而不急,要么啪嗒啪嗒地抽烟锅子,要么咧嘴笑笑。刘麻子跨上自行车,回脸说:“估摸着你也是个缺料的兵。”母亲叹口气说:“不查也罢!老和尚万一当的国民党兵,就倒八辈子霉了,大人小孩都得跟上遭罪。”老半天,我父亲嘿嘿一笑:“当兵就图管饱肚子,谁想那么多?”母亲瞅憋鼓地说:“哪辈子饿鬼托生的!”父亲憨憨地咧嘴:“到部队就搂机枪靶子,最过瘾的就是瞅着小鬼子撂麦个子样地倒。”母亲的大表哥就是打高圩时死的,母亲鼻子一酸,脸不是脸地回敬道:“大表哥保不定就死在你老和尚手底!”父亲愧疚似地憨笑,黝黑的脸上立马透出点尴尬的红晕。
就在我父亲当兵的事情似落实似没落实期间,政治上比较敏感的我小叔私下里跟四叔提议说:“今年拜年,顺便走大哥家门口,有当无给他耍几下子!”四叔左眼睁得怕人:“万一老大当的国民党兵,我不是要犯时髦错?”小叔心想也是,无论如何得给自己留个后手才对,也就不再坚持。小叔佩服四叔左眼上的勇气,更打心底服气四叔右眼里那些毛绒绒的智慧。小叔毕竟还在书记的位子上历练了多年,又给自己留了后手,跟我母亲说:“还不回家准备准备,我安排旱船给你家拜年了。”我母亲又是激动又是感激,心话,老和尚的事情还能有眉目啦?回到家,母亲安排父亲蹲锅门暂时不要露面,自己抱起扫帚,把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母亲担心门前窄偏,旱船耍不过头来,给粪箕、草叉往墙脚拾掇拾掇……旱船在门东强华大哥家门口的麦场上挑头转向,抛头尥蹶,疯牛似地激耍动,四叔手上的鼓槌子发起了野。背鼓的小德子本就有点驼背,背部更驼了,鼓声震得他眼冒金星……唧呱唧,四叔连敲了两下鼓帮,示意节奏慢下来,哐哐,铙钹和铜锣同时刹住了节奏,二胡子吱呀一声,杀鸡样地拉出了船调子,旱船两边担花挑子的妇女喘着粗气舒缓地扭起了秧歌,。旱船跟着节奏碧波荡漾地摇摆着,顶旱船的两个妇女和担花挑的妇女四人同时唱起了小调……
四叔领着旱船经过我家门口时顿也没打。事后,小叔在我母亲面前气呼呼地说:“我安排不再安排,让他四叔给你家拜年,就是不听!”母亲那个气不打一处来,牙根直痒痒:“这四焦尾巴!狗眼看人低。”
四叔一心耍旱船,哪里晓得我母亲对他一肚子怨恨?
四叔左手食指尖上的小铜锣似掉非掉,似落非落,恰到好处,右手不轻不重地捏着锣槌,有节奏地敲打着,左手指尖抽筋样地一跳一跳地挑着罗圈,若即若离,让小铜锣欲掉不能,不掉还休。四叔的强项是擂鼓,不过,只有到关键时候关键场合,四叔才亲自操鼓。四叔敲锣,锣就是旱船帮子的灵魂,四叔敲鼓,鼓就是旱船帮子的重心,四叔用他浑身所有的击打技巧,领动着旱船的一举一动。四叔何止是旱船的灵魂?四叔是全村干群的文化灵魂,没有四叔就没有旱船,没有旱船这年还有什么过头?
强华哥的弟弟喜华跟我同年。那年,一大帮小孩在他家西山墙“挤冒油”,两边往中间一齐用力挤,“挤呀!挤呀!挤冒油啊!”我挤得浑身冒汗,被迫从中间撤了下来,一抬脚就听鞋后跟嗤啦一声,扯张哈哈的,就跟鲶鱼嘴样。我苦着脸一看是喜华踩的,就手坐在地上,说:“你赔吧!”喜华说:“不是有意的。”我刚跟他争两句,喜华仗着他哥在部队当兵,伸手给鞋子扔粪坑里去了。这还了得?头天我们俩因为争论毛主席厉害还是孙悟空厉害,闹得心里不愉快,今天把我鞋子扔了,那可是我冬天里唯一的一双鞋子啊!我爬起身,出手一个窝心拳捣了过去。喜华抬手一挡,鼻孔哗哗淌血,鬼哭狼嚎往家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威胁说:“打信给我哥,让他回来。”我当时就傻眼了,期惶惶地看着在场的小朋友,竟没一人向着我说话的。弟弟气狠狠地瞪着我,仿佛我不是他哥,是路人,甚至是仇人。弟弟吭哧吭哧也往家跑,回过脸来,狠歹歹地瞪着我说:“我叫你惹祸是唠!”不多会,我母亲到了,喜华妈也到了。母亲不住嘴赔不是。喜华妈说:“叫强华回来!事情交给他处理,我家保卫祖国,就留你们这些孬种在后方欺负军属?”母亲一看跟政治靠上了边,慌了神:“他二大娘,千不是万不是都怪我不是,您包涵着点。”
回到家里,母亲站锅台后做饭:“小烂屌的,不要捣肚子了,尽惹祸!”我自知理亏,赤着脚的大拇趾反复按地皮上抠,头也不敢抬。
强华哥回来探过一次家。那天晚上,他家堂屋里满当当的都是人,劳力坐当门心,妇女靠边站,小孩子钻人缝里蹲着。强华哥帽徽领章齐全的,说神采奕奕也不算过分。那天晚上,大人们谈什么闲我记不清了,反正庄邻都夸强华哥翻身没忘本,说话口音还能听得懂,不像前庄赖头那样当了一年兵回来,家里人说话他听不懂,他说话家里人更听不懂。强华哥散烟给大人抽,小孩每人一个小糖块。由于人多,我没领到小糖块,当时我根本没敢吱声,不停地偷咽口水,回到家里,就跟说人命样地让弟弟咬半块塞进我嘴里。那个甜哪,甜得我胃子疼。
那段时间,我就跟发神经样地往村口望,害怕强华哥回来。好事,强华哥没回来。我恨我父亲,恨他没本事,恨他当兵当得糊里又糊涂。刘麻子虽然凶巴巴的,我希望刘麻子再来,来给我父亲落实政策。政策落实之后,我第一个跟喜华干上一仗,让他乖乖地赔我一双新鞋,要不,我只要原来的那双鞋,让他从粪坑里老老实实地给我捞回来。
四叔的一帮锣鼓,急雨般地加快了节奏。
大队部院门吱呀一声敞开了,家辉哥手里拿着大头弯曲的竹篙,第一个探出脸来。家辉哥的黑脸上涂着一层浓浓的白彩,就像摊煎饼的鏊子,除了煎饼部分,余下全是黑的。家辉哥是我远房姑姑的儿子。外甥是舅舅家的狗。家辉哥自小长在舅舅窝里,想要尊严也难,正是攮旱船撮笑话的角儿。旱船由两个姑娘一前一后地顶着,低着头防止船楼刮着门顶,小心翼翼地从门楼下渡出来,紧接着就是几个姑娘挑着鲜枝活叶的花挑。装老太太的是东庄鬼小三,摇头晃脑地跟在后面压阵,一副济公打扮:黑巾裹头,偏襟蓝褂,左臂挎篮,右手持扇。鬼小三跨着自己发明的太空步,走三步退两步地跟在旱船的后面,脖颈和脚上好像提前装上了带遥控的弹簧,赫赫飒飒地踩着四叔的鼓点子,浑身上下一会儿同在一个整体上共振,一会儿各个区域独立共振,互不干扰,一会儿交替轮流,自由切换。假如具有知识产权保护意识,申请太空步专利,估计鬼小三后半生一切问题都解决了,绝对是吃不了用不尽的好日子,申报非遗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有些技术过于领先未必就是好事,伽利略发表日心说还倒霉了呢,这就是所谓生不逢时。
旱船花挑扎的怎么样是第一门面,扎的好不言自威,扎得不好,跟外村一比,自觉寒酸,气势上就输了一半。四叔在书记面前邀功说,扎旱船花挑比种地吃工哟。小叔有城府,没表态。换了一般人肯定会给他堵回去:那你就种地呗!
男女老少本能地往旱船跟前挤,都想占个好位置。家辉哥把船篙左高右低地横在胸前,就跟孙悟空要在地上画圈子一样右手拽着船帮,把船头昂得不能再高了,旱船就像一头扬蹄前驱的野马。
开始打场子了。打场子是演出前非常重要的一环,场子打不开,场地窄偏,旱船耍不开,演出就受影响,演出效果必将大打折扣,观众因为视线受阻,躁动不安,秩序就会混乱,这样演员和观众心神不宁,就会相互影响,形成恶性循环。旱船顺时针方向打转,前面的人潮水一样地往后退,后边的人眼巴巴地往前挤,没转几圈,船身就崴出了一个家院大的圆场子。
不知四叔什么时候换到了擂鼓的位置。小德子从背鼓的角色解放了出来,跟在旱船后边,手里抐着腰上解下的滚轴裤袋,折成一个椭圆的环形掯在手里,不停往人头上抽,样子看上去很凶,下手时却也不重。前面的小孩子吓得缩头缩脑地眯着眼睛,竖起胳膊肘挡住小德子的裤带,争相坐在地上。后面的人在小德子裤袋尽头用力往后坐。据说,小德子这根裤袋是从哪个部队搞来的军用品。也有传言说,是从一个退伍军人腰上偷来的,真要属实的话,估计坐牢都够,许多人暗地里替他捏把汗。不过,我父亲不信,眼一翻说:“大活人,裤带都被人拽去,死人么?”我母亲堵气地说:“你不是浑身衣服都被人给扒去了么?”父亲闷屁筛糠也不吱声。人说,男人三件宝,裤袋、眼镜和手表。小德子三大件都齐全了,男人活到这份境界也该知足了,遗憾的是,小德子不是同时拥有这三件宝贝,中间差隔了好几年时间。真要是同时具备这三件宝物,估计小德子也不会打了大半辈子光棍。
鬼小三子有节奏地扇动着手里的破扇子,老叫驴样地尥蹶子。坐在前面的孩子直往后崴。场子渐渐扩大起来,人群变得舒朗多了。不知不觉,四叔的锣鼓处于恰到好处的位置,既不在场子里也不在场子外,处在场子边缘的切点上。场子打多大,行不行,全在四叔的鼓点子上掌握着,场子打到位了,四叔的鼓点子自动会给出个信号。
观众该来的估计都到了,各自找到了自己基本满意的位置,后面的人踮起脚顺着前面人的肩膀往里望,挤不上槽的老年人在场外支棱着耳朵聚精会神地听,害怕卯掉什么似的,嘴上却抱怨说:“这些小年幼的,都恁好投(好奇)!一年两年老样子,有什么看头?”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酸是中国人的通病。
场子刚打好,突然,锣停鼓熄了。书记我小叔手拤腰走到场子中间,撇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各位观众!新年好!今年,在上级政府的正确领导下,各条战线都均取得了重大胜利……”观众圈里的人头麦浪样地晃动,有的跌趴在了前面坐着的人的头顶上,现场秩序有点混乱,小叔接着说,“各位观众!马上就要演出,都是本大队演员,大家自觉维护演出秩序……”小叔抓住机会,又讲了一大段。大家等不急地盼着演出,恨不得给小叔撵下台去,尤其是被人挤得身体变形,站姿不正确的小伙子,更是忍无可忍,度秒如年。听到‘‘演员’’二字,四叔掩饰不住地笑了起来,左眼就像突然减压的汽灯,光芒和体积同时降了下来,右眼毛茸茸地处于隐蔽状态,四叔的笑比哭还吓人。四叔仿佛用整个生命在演绎演员这个光荣称号。听到这个称号,四叔自觉身架立马等同于电影上那些大牌演员,这一辈子也就知足了,人生一世能有这样的职称,还能需要什么?估计四叔的内心巴不得整天过年,固然攮旱船也就是春节过后的几天,但旱船几乎就是四叔生命的全部,四叔巴过年的心情大概比孩子还急切。
小叔的讲话像是火山爆发前适得其反的延迟和加压。四叔的锣鼓再次轰然爆响。演出正式开始了!
跟着四叔的急促的鼓点子,旱船晕头转向地攮入了激流险滩,家辉哥的船篙耍龙样地在半空中顺城了“8”字线。旱船在家辉哥的前后左右,或快或慢地调头转向,一会儿昂头翘尾,一会儿左摇右摆,就像历经了千难万险。鬼小三子船舵样地跟在后面,旱船搁浅时,肩扛手推,使尽吃奶的力气,配合家辉哥往前推。旱船突然前行,鬼小三一头抢地,栽了个狗喳屎。过程中,家辉哥和鬼小三扮演着老头老太的角色,蜻蜓点水般地穿插一些荤段子,逗得全场哈哈大笑。全村没有人不佩服鬼小三“露神”的,一句平常话,到他嘴里都让你忍俊不禁。鬼小三本来脸上就有星星点点的浅麻子,因耍旱船时不够明显,全部归零,忽略不算,化妆时重新点上黑嘟嘟的大麻点子。
世上没有常胜的将军,四叔也有窝囊的时候。那年,公社汇演,四叔演艺生涯遭遇了滑铁卢。天岗村的锣鼓队,开场阵势就不凡,新锣新鼓新行头,灰白色的舞狮踩着铿锵有力的鼓点,张牙舞爪、弹腿尥蹶地吓人。其他村的锣鼓老早就吓瘫了,自愧不如,主动退场做观众,能叫板的就看四叔了。两帮锣鼓各占操场一头,拼老命地敲。四叔手里的两个鼓槌上下翻飞,令人头晕目眩,仿佛来回翻飞着无数根油光闪闪的十字架。鼓声震耳欲聋,犹如山洪暴发,海啸袭来。家辉哥的旱船几乎就要散了架子样地攮出了所有高难度动作。不知不觉中,四叔的锣鼓占据了上风,眼看着天岗锣鼓就要败下阵来。突然,四叔咬牙切齿地歪在了地上,腿裆泄了一泡臊哄哄的热尿……背大鼓的小德子,双耳失聪了一个多月,在崔集街老中医来回四个疗程的调理下,才基本恢复正常。
大新年的,小德子也不甘于做个背鼓的角色,时不时窜上场子露一手。我们最羡慕小德子打钱杆了。所谓钱杆,就是在大枣粗的竹竿上顺着竹丝挖上一个个长长的细缝,每个细缝里用铁丝串上两个铜钱。钱杆一摇就会发出金属撞击的细碎声。现在,我们这里钱杆已经批量生产了,广场上的大爷大妈几乎人手一根,当时,并不这么普及。小德子打钱杆循环有序,从左肩到左臂到左腰到左跨到左腿,然后从右腿往上,循环有序,快而不乱。演到高潮时,小德子啪地一个旱地拔葱,跳有米把多高,人悬半空,钱杆舞得啪啪作响,简直就像一条跃出水面的鲤鱼,摇头摆尾,洒脱自如,有时,停在半空突然来个定格,这样的绝技,几乎没有人能学得来。
四叔因为会玩旱船,十里之内,前庄后邻,没有不认识他的。据说,四叔年轻时有人给他介绍个对象,定亲那天,四叔坐着毛驴车拖着满当当的彩礼来到女方家。临出门时,媒婆交代不再交代,让四叔走路注意点,不要让女方看出破绽,先把人哄到家,生米做成熟饭再说。哪不承想,车到女方家门口,四叔从车上跳下来,不小心褂子刮了一下,四仰叭叉地倒在地上。四叔连忙弹着细腿,龇牙咧嘴地爬起身来,装成无事人的样子站着,呈稍息姿势。已经迟了,人家早已看出了门道。随着四叔知名度的不断提高,哪个不知道双桥庄刘四?四叔残疾的腿,瞒不住了。四叔的精力一心一意用在自己的专业上。
不知不觉,四叔的“小翻点”转换成了舒缓的“游船调”, 二胡吱呀一声拉出了声,旱船跟着鼓点驶入了风和日丽、春和景明的开阔地带。担花挑的燕翅样地靠在了旱船的两边,走三退二地扭起了秧歌。几个姑娘齐声唱了起来。调子基本变化不大,都是地方特色,但歌词变化很大,全都是结合时事政策和农村新时期的生产斗争形势写的。四叔在歌词方面耗费不少脑筋,关键时还要征求小叔的意见,甚至需要支部集体研究,万一要是出现什么路线差错,谁也负不了这个责。这样的时髦错邻村不是没有发生过,严重的甚至惊动了公社党委。
父亲的事儿不知不觉有了点眉目。
一个远房大伯准备从台湾回来探亲。大伯跟我父亲一起当兵,在同一场战斗中,大伯做了俘虏,辗转到了台湾,父亲英勇负伤,毅然回到了家乡。乡政府接待大伯相当重视。乡长忙前忙后,要是拍成录像,你肯定认为他是汉奸,说通敌也算是轻的。大伯到家之前,刘麻子专门派人给大伯弟弟家的两间草房子门里室外地刷了层石灰水。根据大伯弟弟的要求,顺便把他家靠后墙泥垒的宝书台也刷了个崭崭新。因为大伯的原因,大伯弟弟奔五十的人还没说到老婆,转眼之间媒婆络绎不绝,看把大伯弟弟乐的,挑挑拣拣地提高了谈对象的条件——有残疾的一票否决,取消面试资格。刘麻子突然派人送了一件黄大衣和一顶三块瓦棉帽子到我家,这些都或多或少地预示着父亲的事,眼看就要有个说法。一家人瞅着父亲小腿上的枪眼疤,怎么看怎么正确。阴晴备雨,父亲都给帽子戴着。喝了点酒,父亲话也比往常多了不少,时不时地引导我们回到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我翻着小人书,不知不觉就想象着父亲奋勇杀敌的大无畏形象。也就是这年初一,四叔领着他的旱船班子谢罪般地转到我家门口,走三步退两步地扭秧歌。四叔的鼓点子真真实实地发起了疯……不过我母亲也不稀罕了,顶旱船的那个已经成了我大哥的对象,翻过年就结婚,我母亲瞅着船楼里未来的儿媳妇,怎么看怎么舒心。真是十年河东转河西,母亲长长地舒口气,心话,不是老和尚缺料,怎会憋屈到现在?旱船耍到一半,弟弟两条烟就扛了出来,房料棒一样。我母亲提前安排好的,再不稀罕也得要面子,四尺门头要人撑。三十晌揭不开锅,也不能让儿媳妇看不起。
麦场上的旱船耍累了,秧歌也扭累了,演员们都放下行头喘口气。四叔调换了姿势,重心暂时转移到那条细腿上拉起了二胡。“女儿唉!等等我,老爸唉!快快走,看看家乡新面貌,快快行啊快快走呀!噫嗨嗨,噫嗨嗨!快快走啊!快快行呀!咦嗨嗨咦嗨嗨!”吱哏吱哏吱哏吱呀,吱哏吱呀!四叔拉二胡的手臂软绵得仿佛一根骨头都没有,似乎只有头颈趁住二胡的曲调用力,才能拉得动那两根弦子。四叔的身心融化成了一摊淤泥,完全陶醉在自己拉出的曲调里。
欢快的说唱节目过后,紧接着就是快板书《大丰收》和说唱节目《四个老汉》,主要内容也还是歌颂党的领导,歌颂公社好政策,歌颂劳动场面和大丰收后的喜悦。
四叔的大鼓轰鸣般地响了起来。最后的节目“大联欢”到了,所有演员全部上场。小叔拨开人群,费劲地挤到场内,似乎还有一点接见演员的意思,离开组织关怀,你还有什么戏?已经来不及了,孩子找大人,大人喊孩子的喧闹声此起彼伏。干脆免了吧!下次有机会再关怀,也不迟。
小德子最理解我小叔心意了,知道书记好这一口,拼命维持秩序。场子乱了。坐在地上的小孩子腰腿也麻木了,留留恋恋地爬起身来,后面的观众躁动不安,发起了最后的疯狂,拼了命地往里挤。小德子沿着戏场边缘夸张地挥动着手里的裤腰带,示意观众继续坐着。此时,根本没人理他。我刚欠起腰,就听“咔嚓”一响,后脑勺针锥样地炸疼——小德子的裤带环重重砸在我的头上。我本能地双手抱头,鲜血顺着手丫涌泉般地淋了下来……“你惹祸是了!看我不告我妈讲……”弟弟气狠狠地瞪着我,眼珠大得吓人。在弟弟的逻辑里,你被演员误伤,都属于惹事。叔侄广斌被小德子不轻不重踹了一脚,还自以为光荣大半年呢。小德子也吓坏了,真要是打着了军属,吃不了兜着走。
许苏于二零一四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