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厨师老程,听人夸他派头,就来精神。
老程说:“刚到公社食堂那会儿,上边来人,还以为俺是领导呢,手伸老远逗俺握手,书记撂一边,神着。”老伴在一边理菜:“就听派头派头的,能当饭吃?”言下之意,对老程的派头也是认可的。
政府大院里的年轻人,没事就逗老程开心:“老程啊!这辈子不提拔,亏大喽。”
“就抱怨不识字,哎!要识字不是今天喽。哎!……”叹息的同时,老程撩起围裙,头歪着,不紧不慢地,趁住说话的劲,一个“哎”字一个点头。看得出老程内心里那份怀才不遇的自信。
老伴回家农忙,食堂里里外外就老程一个人,锅前灶后,台上桌下忙乎。
上边来人,难免要准备一两桌酒菜。老程年龄大了,担心数量上不好掌握,就把切好的菜放到碗碟里,炒过之后再盛到原来的碗碟里,这样不得乱,菜量也好掌握。
一天,孙书记酒冲兴头上,一口猪肝咽下,嘴里烂腥。老程端菜上来,孙书记眉头硌瘆着:“猪肝怎烂腥的嗨?”
老程撩起围裙:“不会的吧?炒稀烂的么,”老程也皱眉:“切好盛在碟子里,下锅炒时,我还在意用热猪肝来回抹了几下碟子。”
孙书记吃的正是靠碟边上的那一块,立刻明白了七八分。当着上级的面,孙书记连说:“好,好,上几个素菜,就上素菜吧!”
食堂改制。外边报名的都急流勇退了,绕了一圈,食堂还是老程包。
老程准时十二点半买菜,地摊上的剩菜剩肉,一扫而光,回来消停打理。乡政府干部职工都气老程这一条,有意无意到孙书记跟前告状。
下队回来,孙书记感觉有点饿,拿着跟自己体型神似的茶杯到食堂转转。孙书记伸头一看,家伙!大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大半锅猪肉烧萝卜,香喷的。老程理菜,抬眼看到孙书记:“嘿嘿,孙书记回来了?”
“伙食搞得不错嘛!嗯?”孙书记感觉茶水不压饿了。
“油汤辣水的。”老程体谅孙书记工作上的辛苦,满实实地盛了一海碗,端到孙书记面前。孙书记手里的茶杯往桌边上一放,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味道真不错嘛!”孙书记夹筷菜,“咯吱”一口钉上牙上去了,赶紧放下筷子,伸手拽了一下,随口吐到桌上,仔细一瞧:他妈的肉皮!再仔细看看,皮上还钉着老母猪奶子呢!
“这死老程。”孙书记很倒胃口,但也不便发作,主政一方的大员么,碗一放抓起茶杯就回宿舍去了。
晚上,还是猪肉烧萝卜。孙书记带着情绪,夹起一块“大萝卜”,“咯吱”一口,弹力老大不小。孙书记条件反射地吐到桌上:乖,还是猪奶子。仔细一端详:还有中午的牙印子呢。
“老程啊!群众反映,最近食堂剩肉回收率偏高啊,连刀都懒得改了。” 孙书记憋一肚子气,找老程谈话,“保留传统特色是好事,搞集约经营要适度,”孙书记话锋一转,“听说,连老母猪奶子都放锅里烀了?”老程感觉瞒不住,也没有必要瞒,“是的,是的,大补呢!偏方气死……”孙书记反摆着手,“算了算了,去吧!名医没气死,我先扛不住了。”
孙书记下决心要动动老程了。
过了一段时间。
“老程啊,食堂已经改制了。依我看哪,你年岁也大了,该含饴含饴,该弄孙弄孙去吧!”孙书记语重心长。
“孙书记,俺实告你讲,在你之前几任,都想动俺手的,你说俺都干几十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真还能白白罢罢就算了?起码该有个说法嗨,俺又不是犯错。”
“一切服从革命需……”后面的话打住了,孙书记感觉做通老程的工作,难。
一大早上,孙书记秘书兴冲冲地通知老程到办公室:“老程啊!白庙村长的位子,一直空着,我思来想去,就你合适,你要为组织上挑担子啊!”
“呃?”老程激动地撩起围裙,满脸意外和惊喜,“咹?,嘿嘿,俺适合么?”
“组织上的信任啊!”孙书记叹了口气,“拾掇拾掇抓紧报到,上任吧。”
老程骑上那辆跟着自己几十年的自行车报到去了,也还是那身油乎乎的中山装。就任会上,老程说:“有人造谣说,火头军不如野战军,我不信谣,不传谣,不吃馒头蒸口……”老程的气没蒸出口,底下村组干部的气先出来了:“嘁!死老程,三句话离不开本行。”
半个月下来,白庙村周支书闪进孙书记的办公室,话绕几圈转入了正题:“死老程,唉!我拿他,没法子。”
孙书记拢了拢油亮的背头,笑了:“你托病休息一段时间吧。”
“这?”周支书疑惑地挠着后脑勺,忽然知趣地笑了,“我服从组织。”
老程做上了村主持,屁股沾不着板凳,颠颠的。老伴重在预防,力争把事态消灭在萌芽状态,警告说,“昨天傍晚,我看门口大黍地黍梢直晃,还疑猜是你唻!跑到跟前一看还是门西老臊狗。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像年轻时跟卖菜的小妇女瞎啦咕,搞修正主义那一套,俺……”老程也笑了:“哎!都哪时人唻!最多不过跟妇女主任多谈两次工作。哎!”老程很得意,一个“哎”字一个点头。老伴高风亮节地说:“那俺十二分支持,保证不拖你后腿,你谈你谈,白天昼夜谈俺都没意见。”
县委秦书记对老白庙的复建工程很重视,也很满意。庙前庙后,转了几圈儿。
不知不觉,老白庙前聚拢了黑压压的人群。秦书记展望未来,兴致很高,习惯性站到了高地上,清清嗓门,面朝广大干群,抑扬顿挫地宣讲了古籍保护和旅游开发事业的前景和重要性。
新闻记者和自以为是的作家,像是从地洞里钻出来的一群大闸蟹,穿着浑身到处都是口袋的灰马甲,吃力地端着驴炮样的照相机,狙击手样地关闭着一只眼睛,攀高上低,挤前抗后,前俯后仰,“咔哧咔哧”地摁快门,闪光灯啪呲啪呲地闪着白芒芒的冷光。远远赶来的村民,搞不清情头理顺,还以为几十台电焊机在作业呢:“死老程,又哪一出子,从哪弄来这么多电焊?抱在怀里就能干活了。”
秦书记精彩的讲话,赢来众人潮水般的掌声。掌声海潮一样,即刻淹没了大螃蟹们的“咔哧”声。
秦书记就要上车时,一回头,发现自己刚才脚底站的,是块磨盘粗的大树桩,鲜渣渣的锯沫还在呢。
秦书记先前来过,突然想起老白庙门前的那棵几百年的“庙龄”大树,高大的树冠,老远就能看到。
“树呢?嗯?谁伐的?古树伐了,庙还有必要建吗?”再强的对手也抵不上猪一样的队友,秦书记顿时来火,嘟噜着嘴,脸气肚肺一样。
没人敢接话,所有眼光齐刷刷地射向老程。
“嘿嘿,俺看对住庙门,不顺势呢,嘿嘿。那个呢,秦书记,今晚就搁这儿,吃杂鱼死面饼呢。”老程隐隐感觉有点后果,本能地回到了老本行。
“报结果。”秦书记呯地一声带上了车门。铮亮的小车,载着满实实的情绪,油门一点,“乌”地一声,野马翻坡样地带劲,一个急转弯颠上了大路,箭一般地射去。
老程送别的双手定格在头顶,迟迟落不下来,红扑扑的笑脸,僵着。
孙书记吹堂灰都找不到这裂缝,借坡下驴,连夜下文免去了老程的职务。
老程的事,终于落实了。深夜,孙书记长舒了一口气,心想,该踏踏实实地睡个懒觉了。
“俺还得回食堂去。”
一大早,老程“咯喯”一声踩下了车拐退,噌地一喇上了自行车,顶着雾霾,急乎乎地往乡政府赶。路上,对面看不见人。老程的那辆自行车,除铃铛不响,到处都响。
“带包烟!带包烟嗨!”老程老伴举着一包红中华,跟着车声追了上来。老程连头也没回,径直往乡镇府赶去。
许苏 2014年10月31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