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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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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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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蓬江畔的声音

声音是个十分抽象的概念,不容易捕捉得住。阿蓬江畔的声音有其独特的地方,它与江畔村民们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生活劳作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构成了阿蓬江独特的风景。

随着婴儿“哇”的一声啼哭,村庄里传来一个女人幸福的声音:

“生了,生了。”

“生的么子?”

“使牛打铧的。”或是:“做饭打猪草的。”

这便是哪家女人坐了月子。接着,欣喜和匆忙的脚步声便向女人的娘家走去,那是男人去丈母娘家报喜。家里,便传来旁屋女人帮忙为产妇煮安心荷包蛋的声音。

满月那天,村道上就响起唢呐和锣鼓的声音,这是女人的娘家送喜来了。一挑挑卧着大糍粑或是小孩子衣裳、鞋儿、鸡蛋、奶粉的挑担在村道上逶迤而来,把丢在十字路口抹了红的鸡蛋壳踩碎。包着厚毛巾,抱着襁褓的女人立在自家的吊脚楼上远远地迎接着娘家的队伍,脸上映着红红的喜色。一个将在阿蓬江里淘气的家伙便第一次面对了强烈的光线,不断地打着粉嘟嘟的哈欠。

孩子在淘气声中成长,伴着父母的责骂和敲打。

“狗日的黑二娃子,各人背根条子回来!”

这样的喊声对黑二娃子自然是具有震慑作用的。接着,在山路上就响起娃儿跌跌爬爬走路的声音。大黄狗在黑二娃的前面带路,吐着长长的舌头,在前面走一段,停一会儿,同时把头扭回来看着还没赶上来的黑二娃,把红红的舌头吐得长长的,尾巴不住地对着黑二娃摇着。及时回家的黑二娃自然不会挨父亲的毒打。于是,回家的娃儿就在家门前把大黄狗的尾巴扯住,往自己面前拉,等大黄狗回头张口衔黑二娃手的机会,黑二娃骑上了大黄狗的背上。于是,大黄狗在坝子上跑起来,把一伸一缩回窝的鸡吓得四散,于是又招来母亲的一顿责骂:

“狗日的东西,看把鸡吓跑了,老子打断你的脚杆!”

黑二娃自然就从大黄狗的身上滑下来,悻悻然地咬着衣角,靠在门上看被大黄狗吓住不敢回窝的鸡们悠闲地踱着步子回到鸡窝里去。这时候,各家各户传来了铁锅铲碰铁锅的声音和菜刀碰菜板的声音,白色的炊烟在青灰的瓦脊上幽幽地飘散着,如练一样向山下的阿蓬江飘去。

当白色的炊烟消失在阿蓬江上后,村庄便传来了喊人吃饭的声音:

“回来了没?饭熟了也——”

这是女人在喊自己的男人。

“爹,爹也!回来吃饭——”

稚声拙气,这是小娃儿们在喊自己的父亲回家吃饭。

随着山野中一阵疲乏的脚步声,村寨传来一阵阵象征性的狗叫,那是村民回家去了。

村庄在复归于宁静的时候,响起猪的叫唤声音,于是人家的堂屋里,或是坝子上,便响起了筷子与碗相击碰的声音。

村庄声音变小下去,是在人们吃了夜饭,喂饱了猪,把孩儿们吆上床睡下以后的事情。

当远处有狗的叫声隐隐传来的时候,木板房里或是吊脚楼上就会响起床板有节奏的声音。这样的声音通常不会响动太久,随着一阵息息嗦嗦的响动过后,村庄才算是彻彻底底地静了下来。草丛中蟋蟀们便起劲地鸣叫着,和着房里的如雷鼾声,把夜色往深里推去。

村庄声音最集中和热烈的时候就是村庄里有“事场”。或红或白的事场,把村庄搅动得异常喧闹。连续的喧闹,使得阿蓬江只得把自己的声音压下去,在山下静静地流淌。

先是有木匠锯凿木料的声音,砍砍之声,细腻而柔软,暗藏着一种憧憬和柔情,这一定是哪个村民正为即将出嫁的女儿准备嫁妆。

弄木的声音在这村民家里响完后不久,象约定了似的,就会有远处近处的人往这家走来。接着,就从另外一个地方,走来一队挑着担子,抬着箱笼的队伍。箱笼里,有半边猪肉、数斤油、盐、柴、米、酱、醋、茶等吃食和用红色毛毯包裹着的数件衣裳、鞋子等一应穿着及牙膏、香皂、洗面奶、头油、摩丝、口红等梳妆用品和项链、耳环、手镯等装饰用品。

噼噼啪啪的一阵鞭炮响后,又一阵短些的鞭炮声再次响起,这是过礼的队伍已经走到了嫁女的人家了。一阵迎接客人的骚动过后,在某间木板房里,便传来一女子哭诉的声音,接着就有几个女子一起劝慰性地哭响起来,这是象征性的哭嫁开始了。这时候,押礼先生和着媒人在堂屋里,正把箱笼里的礼物取出来,摆放在神龛前面的八仙桌上,向新娘子的长辈代表交割,长长的礼品单子被押礼先生拖声唱念着,引来新娘子的嫂子、姑子们挤在大门外够着颈子边看边切切私语着,有时发出惊讶的声音和艳羡的声音。

第二天凌晨,另一队人马在两面红旗的引导下,吹着唢呐,敲着锣鼓,从寨子外面向吊脚楼走来,听见唢呐和锣鼓的声音,屋内即将成为新娘子的新人手蒙新毛巾起劲地哭起来,吊脚楼内一片喧腾,鞭炮鸣响起来。送礼和迎娶的客人们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劝着酒。这时候,抬嫁妆的人员正忙碌着把主家发出来的嫁妆绑上夹杠。

再一片唢呐起劲地鸣响起来,这是新姑娘即将离开自己的爹娘,踏上成为别人的女人之路的最后一遍吹奏,嘹亮、喜悦的唢呐声音穿过清晨的雾霭,向很远的地方飘散开去,远近寨子里的女人们站在自家的门前对着唢呐响起的寨子了望,并数点着在山林中明灭的嫁妆的数量。

“哪家的牲口不好生看管起,把我家的庄稼给糟蹋了哦。”哪家的牛或猪不小心把另外一家人的庄稼糟蹋了,土地的主人在清问。

接着,在另外一块土地里或是在某幢房屋里就会有声音应过来:

“是我屋那狗日的毛二照牛大意了,把你家的庄稼给糟蹋了,你点下数字,秋后我赔你吧”

“算了吧,以后小心点就是了”。一场纠纷在这样的对答之中就得到了化解。

若是这样的喊问得不到答应,接着就会有恶兆的语言在山上传来。粗野的谩骂一直这样延续下去,直到把骂者的嗓音喊哑,才逐渐地歇息下去。

若是哪家人因为争夺一点点田边地角,起了纠纷,发生在口头的战争将不知道要持续多久。自认为最恶毒的关于对方小女儿或祖宗八代的谩骂便在阿蓬江畔昏天黑地地展开。若任由这样的漫骂继续下去,就有可能发展成为两家人之间头破血流的战争。

到后来,就会有村上的干部和村里年长者急急地向这打架的人家赶来。事情的最后解决,要么是伤轻的给伤重的赔点医药费,要么是各自负责各自的损失和医疗。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发生在口头的不快和战争,逐渐地消失在大大的酒碗里,村子又重新回到了平和的状态之中去。

阿蓬江畔的男人有着酷爱歌唱的血性。歌谣,是阿蓬江畔最文化,最幽默的声音。

从娘胎脱生出来的小娃崽,才开始呀呀学语,便置身于爹娘叔伯、哥嫂毗邻们的山歌氛围中:远近山岩的山歌,时时熏陶着他们。

成了放牛娃,整天骑在牛背上,伴随他们度过漫长天光的也自然是山歌。即使他们在山坡上放肆地唱了不该他们唱的山歌,回屋被恶兆的爹扇几耳光,但第二天拉着牛出门,山歌还是憋不住,依旧如头天一样呀呀萦绕在青山绿水之间。

告别了骑牛背的年龄,渐谙了人情世事,晓得了男欢女爱,他们那张从小被山歌磨起茧巴的嘴就更是不得空闲:无论树丛草笼,岩顶溪边,情歌总伴着朗朗的日光和幽幽月华,四处流溢,寻觅系在情歌另一端的知音……然后,哀怨依依回荡九肠的哭嫁歌,就送别他们越过这段寻寻觅觅的驿站。随歌成熟了的,便成为有家有室、有妻有子、有喜有乐、有愁有忧的人了。为了减轻肩上生活的重负,放松暂时被忧愁困扰的神经,调节“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单调乏味的日子,幽默歌、扯谎歌、盘盘歌、比古歌……便成了他们溪畔田间、茶余饭后解忧去乏的好乐子。轻松诙谐的歌调,俏皮机警的歌词,帮助他们养精蓄锐,来日再与严酷的生活作一翻壮烈的拚杀!于是,一幢幢吊脚楼怀着对明天的希冀,便在喜气洋洋的福事歌中耸立起来;一块块田地,便在紧张激烈的劳动歌中开垦出来。一年一年的穿金戴银,一年一年的勤耕苦作,这不停歇的歌声为大山增添了绚丽的色彩。

或在夜晚,或在凌晨,或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先是有凄凉的哭声传来,接着,响起一串鞭炮的声音。这是哪家的老人过世了,于是白事便急急地展开。

一阵急促的鞭炮和着凄切的哭声过后,杂沓的脚步声向村庄的四周蔓延开去。那是有的去请地仙,有的去请道师,有的去亲戚家里报信,有的去乡场上购置白布、纸张、鞭炮、酒水、灵屋和花圈,有的去请八仙师傅和锣鼓班子……

过不了多久,村道上便会传来唢呐悲凉的吹奏和锣鼓家什的敲打。过后的几天时间里,村庄里便会间断性地响起这些声音。夜了的时候,有唱声传来,在叙说着历史故事,把三国水浒西游或隋唐说岳串着说,历史在这样的场合被村民颠来倒去。

第二天或者第三天、第四天凌晨,唢呐和着急急的鞭炮声音响起。接着传来凄厉的哭声。这是在出殡了。村里人抬着死去村民的灵柩,在一队身披白色孝衣的孝男孝女们的簇拥下,向事先选好的墓地走去,夹了尾巴的狗们面对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起劲地吠。

在这样的声音里,村庄里一个忙碌了一辈子的灵魂得到了安息,属于这个村民的声音便在最后一阵喧闹里彻底地安静了下去,这就意味着这个人在阿蓬江畔声音的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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