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祥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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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老师下班啦?”楼道口几个围坐在一起铰布绒玩具的妇女见吴为力下班回来，主动跟他打招呼。那些当地人叫作娃娃的布绒玩具，披着满身夕阳的金光，显得十分生动可爱。吴为力一边回应她们，一边继续上楼梯。
何梅正在厨房里炒菜，香味透过移门之间的缝隙扑进吴为力的鼻孔。他们一家最丰盛的就是晚餐。晚餐于他们来说，就是最完美的一天总结，有温度有味道也有满满的幸福。知道丈夫回来了，何梅赶紧端菜盛饭。吴为力到卫生间洗把脸再出来，饭桌上已经摆上了好几样菜，连饭碗和筷子都替他拿好了，他坐的椅子已经拉开，刚好够他坐进去又感觉舒舒服服的。饭桌上摆放的，有他喜欢吃的豆芽炒百叶，有女儿喜欢吃的西蓝花，有大家都喜欢吃的萝卜烧肉，还有用暗蓝色带耳玻璃碗盛的海带冬瓜汤。你看吧，萝卜烧肉色泽诱人，冬瓜海带汤清清爽爽且热气腾腾的，看着就有食欲。
冬瓜是母亲从乡下用蛇皮口袋背来的。吴为力母亲在弟弟家带孩子，带了大的又带小的，每周回去一趟，给父亲做点好吃的，顺便收拾收拾屋子，开展每周一次的大扫除，周日下午再赶回城里来，顺便给他们兄弟带点地里长的、家里养的、水里游的土特产，虽然不多，但每次都带。他在家门口的2路站台等母亲坐的那趟公交车。等到后，他接过母亲从公交车上递给他的土特产，通常用蛇皮口袋或塑料袋装着。之后，母亲继续坐2路公交车去弟弟家。冬瓜长得像小猪，看着可爱，拎起来却死沉。每次从公交车上接过母亲递给他的东西，看着满头白发的老母亲朝他笑，他就感觉有点心酸。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又不好，还要一次次地辗转于城乡之间，来来回回地奔波劳碌，多么辛苦呀！人到中年之后的吴为力，特别理解“可怜天下父母心”的深意。
吴岚呢？没见女儿，吴为力问道。
在房里作气呢？何梅回答。
作什么气啊？吴为力感到纳闷。女儿一向活泼开朗，没心没肺的，今天怎么作起气来了呢？
哎，怎么讲呢！点子背。吴岚讲，今天上午全国文明城市复评组来县里复评，踩到狗屎了。何梅答道。
我也听说了。可踩到狗屎跟吴岚有什么关系？吴为力继续问。
问到最后，吴为力弄明白了女儿作气原因。原来复评组踩到狗屎的路段，无巧不巧就在吴岚单位县卫健委包保的路段，更巧的是吴岚和另一名同事负责当天值班巡查。而另一名同事即将退休，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的架势。可吴岚不一样啊，她刚参加工作，还很年轻，还有前途，总不能因为一泡狗屎毁了孩子的锦绣前程吧？而且吴岚还说了，后果很严重，县文明办何主任急得真跳，县委宣传部薛部长桌子拍得咚咚响，市委赵书记在常委会上要求给予严肃处理，必须责任追究到单位到人，并视情全市通报。薛部长翻着金鱼眼提醒大家，如果因为一泡狗屎，县里文明城市复评不通过，全国文明城市牌子被摘掉，那人就丢大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县卫健委主要领导要被追究，分管领导要被追究，路段当日包保巡查人员肯定也要被追究。不止如此，全市所有机关单位当年文明奖都要跟着泡汤。这真是祸莫大焉。
何梅是沉不住气的人，一听女儿说影响这么大，就忍不住埋怨女儿做事马虎的毛病怎么还是改不掉。你瞧瞧，现在好了，闯大祸了，追悔莫及了。吴岚没有想到，自己遇到这么倒霉的事情，母亲不光没有安慰她，还一个劲地数落她，便心里觉得委屈。于是，她忍不住顶了一句嘴，为自己辩解说，路段这么长，来回一趟就要二十分钟，谁能管住突然冒出来一条狗又突然拉下一泡屎来呢？这简直就是天灾人祸的倒霉事，而且是谁遇到谁倒霉，哪个能控制得了的。何梅见她还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就继续添油加醋地继续数落她起来。可怜的吴岚，被母亲气得饭也不吃了，跑进自己房间，反锁房门，任凭何梅怎么喊就是不开门。
你可要想想办法呀！不能眼看着闺女这样不吃不喝下去吧？何梅此时已经感到自己话说重了，伤到闺女了，所以分外着急。
你看看她这脾气，我才说两句，她就不理我了，以后嫁到婆家怎么得了？何梅自己也觉得委屈。
吴为力，我跟你讲，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何梅开始胡搅蛮缠了。
……
何梅一闹起来就没完没了，吴为力感觉烦透了，干脆到阳台抽根烟。他边抽烟，边朝外看。对面楼顶，几只麻雀飞飞停停，停停又飞飞，还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它们也在说些什么或者吵些什么东西。
那几只麻雀是什么时候飞走的，吴为力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在一只野猫试图接近它们，作出进攻姿势，并发出喵喵喵叫声之后。也许它们的飞走，跟地面上的这只野猫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只是它们认为需要换个场子接着聊罢了。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就是在那几只麻雀飞走后，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高中同学徐文才，并从中看到了自己走出烦恼的希冀。但随着，他便叹了一口气又摇了一下头。
吴为力至今还清晰地记得，读高中的时候，徐文才成绩远在他之下，经常问他题目，还请他代笔写过作文参加县里作文大赛，而且这篇作文获了全县一等奖。徐文才这小子还算有良心，为此专门请他到琉璃街一家名为夜朦胧的录像厅看了一场令人血脉喷张的三级片。谁能想到呢？就是这个徐文才，如今却七十二变，当上了省文明办副主任。吴为力不像有些同学那样，以徐文才为傲，动不动以徐文才的同班同学自居。徐文才一回来，这帮势利的家伙就没早没晚，趋之若鹜，鞍前马后，围着徐文才转得不亦乐乎，至于吗？车有车辙，马有马道。吴为力不羡慕徐文才，也不往徐文才身边凑。他只想把书教好，对得起学生，对得起家长，对得起自己良心。吴为力的教学水平和能力，学生和家长有口皆碑。这也是吴为力最感到满足和自信的地方。不信，你看啊，他吴为力老师走到哪里，都有人主动跟他打招呼，亲切地喊他：“吴老师好！”“吴老师好！”人生如斯，夫复何求？如果不是这次女儿遇到了麻烦事，他才不会想到徐文才呢？你当你的官，我教我的书，各得其所，各得其乐，很好，很好。正是抱着这种心态，徐文才每次回来，他能躲就躲。
收拾好碗筷后，何梅到底还是不放心，又去敲女儿房门，恳求女儿开开门，可女儿死活不开。她又到阳台找吴为力，见吴为力小烟叼着发呆，愈加生气。于是，她便像泼脏水一般又冲他唠叨埋怨个不停。吴为力觉得真是烦透了。他掐了烟头，瞪她一眼，进房躺床上刷抖音。抖音里传出夸张又刺耳的笑声，好像是在故意惹何梅生气。
太阳落山。吴为力所在的玫瑰园小区慢慢沉入暮色里。天地瞬间至暗，不久又璀璨了起来。小区及周边万家灯火，绿树从中的路灯也挣脱绿荫努力发光。小区旁边的广场上隐约传来广场舞音乐的声响。之后，他听到了开关防盗门的声音，妻子应该是跳广场舞去了。广场舞真是个好东西，可以调节人的情绪，也可以缓和日趋紧张的夫妻关系。每次妻子跟他闹别扭之后，只要出去跳个广场舞回来，就好像没事人一样，他有说有笑的，令他甚至怀疑他们刚刚是否真的发生过吵闹。所以，每次吵闹过了，如果天上下雨，吴为力就会感觉特别绝望。因为下雨跳不了广场舞。
大概是知道母亲跳广场舞去了，吴岚主动走出房间，去拉厨房的移门。吴为力当作没看到没听到，但分明心安了许多。听着女儿在厨房吃东西，他又一次想到了徐文才。徐文才是省文明办副主任，文明城市创建考核工作是他们的工作范围，虽说是全国文明城市复评，但他们承上启下，能说上话。对上，他们可以疏通关系，请复评组大人大量高抬贵手，放过踩到狗屎之事。对下，如果他跟县里领导打个招呼，县里能不给他徐大主任面子吗？还会追究他女儿包保不到位的责任吗？可问题是，平时对人家不理不睬的，如今有事了才来求人家，临时抱佛脚，人家肯帮忙吗？他感觉自己心里发虚。要是上次华副校长喊他吃饭陪徐文才，他要肯去参加就好了。酒喝喝，交流交流。现在打电话，不就是自自然然，轻而易举的事情吗？现在好了，不好意思了吧？看来清高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其实那天，吴为力恰巧没有晚自习，也没有人喊他吃饭，而且华副校长专门来喊他，说徐文才主任点名让他参加的。当时，华副校长兴匆匆地把他从班上叫出来，激动对他说：吴为力啊，告诉你个好消息，刚接到市委宣传部通知，省文明办徐主任来县里调研指导工作，点名让你晚上陪他吃饭，县里大领导都参加。这面子不得了，这机会千载难逢，你可不能不晓得好歹啊！我告诉你，地点在地久国际大酒店三楼茉莉花厅，一放学就去，没有喊我去，你自己去，施校长已经先去了，你千万不要像平时一样磨磨蹭蹭唧唧歪歪的。吴为力想确认是不是徐文才，就问哪个徐主任。这一问，华副校长就不高兴了。他生气地对吴为力说，吴为力啊吴为力，不是我说你，你表面看起来忠厚老实，没想到隐藏得这么深，这么好的人脉关系也不向我报告，难道怕我沾你光不成？问我哪个徐主任，你说还有哪个徐主任，不就是你高中同学徐文才吗?明知故问，跟我绕弯子，打马虎眼，吴为力啊吴为力，你长能耐了，可以啊！你想想，徐主任高中同学那么多，就点名喊你一个，乖乖，这面子大了！你要知道，省文明办徐主任，可不是一般人物，多少人巴结都巴结不上呢！不是哥哥我提醒你，你可要抓住机会，说句不中听的话，就是死了娘老子，也要去，晓得啦？
死了娘老子也要去，你以为他是谁啊，是天王老子吗？你们让我去，我偏不去。他当他的省文明办副主任，我教我的书，你们巴结他有求于他，我不需要。这样想着的时候，吴为力就表面应付华副校长了。为了防止华副校长再找他，他干脆关了手机，到滨河公园乱逛一气，到一大晚才回来。不用说，华副校长挨了施校长的批评，施校长挨了文明办何主任的批评。
批评就批评，关我鸟事。吴为力当时想的时候，满身豪气。如今想来，当时有点意气用事了。
像往常一样，跳完广场舞的何梅早已把她与丈夫的不愉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给丈夫倒了一杯茶，之后就把晚上舞场上发生的趣事与他分享，也不管吴为力是不是觉得有趣，自己先笑了起来。但看见女儿虽然开了房门，仍然闷闷不乐的，何梅的心又沉了下去。哪个父母不心疼自己的儿女呢？于是，他又催促吴为力赶紧想办法找人，将复评组踩到狗屎的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办法倒是有一个，可我不好意思向人家开口呀！吴为力说。
谁？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为了女儿的前途，哪个父母不是竭尽全力的！你不是看到了吗？电视上不是说为了救儿女，卖肾捐骨髓的都有。何梅很着急。
吴为力说出了想找高中同班同座同学徐文才的想法，也说出了自己平时不跟人家啰嗦、上次人家专门喊他吃饭，他故意没有去的情况，可能人家徐文才生气了，不会再理睬他了，又怎么可能帮这个忙呢？
你这个人做事总是这么瞻前顾后的，徐文才既然是大领导，那肯定大人有大量，说不定早就把你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听我的没错，赶紧给他打电话，说不定人家还就愿意帮你这个忙呢！何梅劝导吴为力，吴为力还是没有打电话的意思。
你倒是打呀！你不打，把电话号码给我，我来打！亏你还整天朗诵岳飞《满江红》，什么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怎么遇到这么点小事，就怕了？读一肚子书有什么用？亏你还看不起我老表李连步呢，你说得对，他人品是不行，但他最起码比你有胆子，敢作敢当，不像你，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找你这么个窝囊废？何梅真是急眼了，火力全开。
吴为力感觉何梅简直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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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泡狗屎，原本热热闹闹的家庭开始了冷战。
女儿有着担心，何梅懒得搭理吴为力。说什么抹不开面子，说什么放不下架子，说什么一切听天由命。这是一个父亲应该说得话吗？何梅感觉丈夫是指望不上了。
女儿早已上班去了，吴为力上午没课，准备十点钟到学校逛一圈就回来。此时，他正靠着床头读《岳飞传》。何梅在外面一间追剧。突然，门铃响了，吴为力装作没听见，何梅开门一看，是她老表李连步来了。何梅招呼老表坐下，给他沏茶端茶，又招呼吴为力出来开柜机。吴为力知道，这是妻子给他台阶下，在外人面前一定要保持着他们夫妻和睦的一贯形象。吴为力懂得何梅的意思，尽管不情愿，也只得走出房间来，跟李连步打招呼，给他开柜机吹凉风。“这鬼天气真是太热了，一动就浑身是汗。”李连步抱怨道。何梅问李连步从哪里来，怎么不把老表娘子带过来一块儿玩玩，一定要留下来吃中饭，让他看看她的厨艺长进了没有。
吴为力看不上李连步的做派。他大背头朝后梳，抹了头油，苍蝇都站不住，脖子上套一条可以栓狗的金链子，还戴一块大金表，过一段时间故意抬抬手腕子，看一眼，重复那句“我来看看现在几点钟了？这时间过得真快啊！难怪古人曰‘光阴如白驹过隙’。”这不是显摆，又是什么？他说话总是一套一套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国内外大事，宫廷秘史，艳遇丑闻，就没有他不知道的，弄得跟自己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似的。这不是假充大公鸡是什么？看来柜机的制冷效果不理想，李连步抹的头油眼看着就要滴下来了。何梅眼尖手快，连忙抽两张面巾纸，赶紧上前给李连步擦那摇摇欲坠的头油，李连步一边坏笑地看着何梅，一边继续满嘴跑火车。
何梅，哥哥告诉你啊，我上次到米脂跑业务，米脂你晓得啊？陕西的，全国美人县。妹子啊，你不晓得，米脂的婆姨，那真是天仙，美得让男人走不动路。表妹妹啊，你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可你没有见过米脂的婆姨，那真是跟你有的一比啊！哪怕像吴为力这样的正人君子去，也照样走不动路。吴为力，你承认不承认我说得话？吴为力，你不要眼睛瞪着我，心虚了是不是？男人吗都这样，除非你功能不行。
表妹妹，我再告诉你，那天晚上，喝过酒之后，我们几个跑业务的在米脂大街上逛得快活呢……这边李连步滔滔不绝，那边吴为力目无表情。李连步知道吴为力假清高，也就见怪不怪，继续给何梅表妹讲故事。何梅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一边还假装生气地骂他是个促狭佬。
吴为力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决定采取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我走了，要不然上课要迟到了。吴为力一边说着，一边不待他们反应就开门走人了。
因为要找学生谈话，吴为力中午回家有点迟。
李连步已经酒足饭饱地走了，屋里残留着烟酒味。何梅嘴里冒着酒气，欢天喜地地告诉他，女儿的事情不用他烦了，李连步答应帮忙了。他干妹婿是县委管副书记，就没有他管副书记办不成的事。何梅还感慨，李连步这人鬼得很，从来没有说过他还有这么一个有权有势的亲戚。
我知道你不肯放下臭架子去央求徐文才。我跟了你几十年，还不了解你这个人吗？宁折不弯，死犟。现在好了，我老表出面了，不要你再劳神费心了。何梅对吴为力说。
但何梅还没有考虑好该如何告诉丈夫，李连步向她借钱了。这家伙坏得很，先满口答应帮忙。之后，提出自己近来生意做得好做得大，财富直追比尔盖茨，问题在于一时资金周转困难，想向表妹妹借点钱应应急，很快就还，最迟年底，按三分利息算，可以打借条。还说许多人都要借钱给他，但他必须先要考虑表妹。这叫什么，这就叫亲帮亲邻帮邻共同富裕。说得好像他并不是来向何梅借钱的，而是他来接济何梅的。
何梅听说李连步可以帮她找人解决女儿遇到的难题，哪里还考虑什么风险，更何况老表都说了三分利，年底就还，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吗？钱放在银行里才有多少利息啊？想到这里，她便冲动又大胆了起来，也不跟丈夫商量，就爽快地拿出自家存折，由李连步陪着，到附近农商行取出十万元交给他。谁知他还不满足，又提出要送管书记两万块钱，也不是管书记要这个钱，而是他要拿钱为吴岚的事情打通关节。这年头，就没有找人办事不花钱的。即使贵为县委副书记，也不能破了规矩。何梅感觉自己骑在马上下不来了，尽管不情愿，也只得捏着鼻子，心疼地又取了两万块钱交给李连步。
乖乖，你们两口子聚了不少钱吗？瞄着何梅存折上的余额，李连步两眼发光，恨不得伸手抢了过去。李连步收了钱，倒也自觉地写下了鳖爬体的十万元借条，注明月息三分，年底还清。另外两万块钱，没有任何条据。何梅感觉这两万块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可为了宝贝女儿，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拿了钱的李连步死死抓住何梅手不放，再一次向她强调，他是管书记家的座上宾，管书记夫人是他干妹妹，从小结拜的，本来打算嫁给他的，后来攀高枝变卦了。他向何梅保证，只要他干妹妹吹个枕边风，不要说踩个狗屎，就是踩个地雷，也小和尚喝酒屌事没有。
就像你在我枕边吹个耳边风，我能不听你的吗？李连步这样说着，就要来搂抱何梅。何梅赶紧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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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为力看不上李连步，也不觉得他真能把这事摆平了。因为他一直认为这个骗吃骗喝的浮夸分子，是大概率办不成什么事的。但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好，先走一步看一步吧！等到真没办法了，再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去找徐文才不迟。也可以借这个机会，灭灭李连步的威风，推倒李连步在何梅心目中的能人形象。
想到这里，吴为力淡淡一笑，顿时有了些喝酒的兴致。他见桌上还有不少剩菜，就推开饭碗，让何梅拿一瓶啤酒来。没想到，就在这时，华副校长电话来了，让他赶紧回学校，出大事了。也不告诉他出了什么大事，就挂了电话。
吴为力赶到学校一看，真出大事了。中午放学后，几个男生打篮球浑身是汗，就不管不顾地跳进学校旁边新挖的大塘里洗澡，其中一个不慎滑入深坑，没救上来，溺亡了。溺亡学生已被蓝天救援队打捞上岸，学生家长哭得死去活来，亲友们闹得很凶，扬言要抬尸进校。如果处理不好，就抬尸上教体局，上市政府闹去。“学生校园溺亡，学校罪不可赦”，白底黑字横幅扯得很长很高很刺眼。许多人围着看，还有些人正拿手机拍视频发抖音。
溺亡学生是吴为力班上的。他是班主任，脱不了干系。一个朝夕相处的学生说没就没了，一个鲜活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突然失去了，吴为力心里特别难过。现在大多都是独生子女，孩子就是家庭的全部希望。他能理解学生家长的悲痛心情，家长也十分尊重他这位忠厚敬业的班主任老师。但事情还是要按照事情来处理，死去的已经死去，无法挽回。谈来谈去，谈到最后就是赔偿和追责问题。家长倒还老实，可陪同来的亲友狮子大开口，要的赔偿价格离谱，提出的附加条件也让校方难以接受。
吴为力陪着校领导好说歹说，嗓子都说哑了，仍然收效甚微。只得先安排溺亡学生家长和亲友住进茉莉花国际大酒店，明天继续谈。溺亡学生父母非要守着孩子尸体，哪里也不肯去，学校只得安排老师陪着并全力做好安抚和后勤工作。在分管副县长的直接安排下，县人民医院安排了一辆救护车和两名医护人员陪着，以防不测。警察也被安排来维持秩序。
“你先回去吧！这里不需要你了。不管怎么说，这孩子是你班上的，你是班主任，该负什么责任，不需要我说。你回去好好想想，先写个检查交给学校，下一步怎么处理由学校领导班子集体研究，我说了也不算。”华副校长表情严肃得像一块钢板，吴为力低头听着，一言不发。骑电瓶车回家，吴为力不知怎么的竟然骑上了机动车道，汽车司机连按喇叭提醒他，嘴里还骂骂咧咧，他赶紧往路边靠，心情沮丧极了。
何梅接到了李连步的电话。
李连步在电话里说，他为了吴岚的事情专门到他干妹妹家去过了，干妹妹热情接待了他，好酒好菜款待他，对他客气得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他还说，他干妹婿管副书记不在家，县里有重要接待，中午不回来吃，晚上还要陪着。谁叫他是县委副书记呢？太忙了！据李连步分析，他干妹妹这话既像是抱怨又像是炫耀。管它是抱怨还是炫耀，人家丈夫是县委副书记，怎么着都没有毛病。他郑重地告诉何梅，他干妹婿是县里大干部，他干妹婿首先属于县里，其次才是家里，根本没有自己。这也是当官的难处——身不由己，只是外人一般不知道罢了。他还说，他跟他干妹妹说了他表侄女儿吴岚的事情，他干妹妹笑得合不拢嘴，说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又说，这算什么事吗？鸡毛蒜皮，简直不足挂齿，老管一个电话就可以搞定。
听到这里，何梅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她连声感谢。李连步却说，慢，慢，慢，虽然人家答应帮忙，但人家也遇到了一个小困难，我们必须要帮忙，否则就不能算人了。何梅问什么困难。他就说，他干妹妹的女儿，也就是管副书记的女儿，研究生毕业入职上海，买房子钱不够，两口子愁得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他还告诉何梅，他这个干妹婿胆子特别小，轻易不收人家钱，除非是真正信得过的人，所以至今没捞到什么大钱，还是解决不了儿女在大城市买房问题。何梅啊，你好好想想，我干妹妹一口答应帮你家吴岚忙，我们能不帮她忙吗？你知道的，我李连步也不是那样的人呀，是不是？所以，我就毫不犹豫地把你给我的十二万块钱都给她了。你是没有看到呀，我干妹妹感动得眼圈都红了。说实话，我肚子里的墨水是没有你家吴为力多，但我精通人情世故啊！不是有句古话说得好吗？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要是你家吴为力，我当高中班主任，玩花的了，你就坐在家里收礼吧，花不了的钱。
我干妹妹非要打借条，你说我能要她打这个借条吗？李连步说。
你把我给你的十二万块钱都给了你干妹妹？连借条都没要？何梅突然感觉心口疼得厉害。
OK!那当然！这是必须的！李连步在电话里说得豪情满满。电话这头的何梅心疼得要死。
没想到，李连步还不算完。他在电话里追问何梅，他帮了她这么个大忙，表妹妹该怎么感谢他？何梅脑子嗡嗡的，像有一千只蜜蜂在跟前嗡嗡地飞。
夜幕降临，路灯尚未亮起的那一刻，小城晦暗不清。
到家门口，吴为力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拿出钥匙开门，而是用拳头砸门，正在做家务的何梅吃了一惊。见丈夫一脸沮丧，一问原因，才知道他班上一个学生淹死了。他作为班主任必须参与善后处理工作，并准备承担应有的责任。这段时间我们家究竟怎么啦？怎就这么倒霉呢？何梅一时情绪失控，竟然不管不顾地大哭了起来。哭完之后，她反倒释然且大胆了。于是，她竹筒倒豆子，将李连步借钱以及拿他们的钱替女儿活动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自己丈夫。吴为力听完，差点气得背过气去。
吴岚听说了父亲班上学生溺亡的事情，回家又见父母闷闷不乐，愁眉苦脸，觉得自己应该要立起来。她已经上班了，不是小孩子了，应该理解父母，应该为父母分忧。复评组踩狗屎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就听天由命，自己该受什么处分就受什么处分，愁没用，胡闹不行，必须担当有为。这样一想，吴岚倒成了这个家里最乐观积极的人了。她跟没事人一样，帮母亲做家务，与父母分享单位里的趣闻趣事。可无论她怎么做，父母就是高兴不起来。
爸爸妈妈，请你们不要再替我找人了！卫健委姜主任都跟我说过了，让我不要有任何思想负担，复评组踩到狗屎是偶然事件，不是责任事故，她不光没有责任，而且她平时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还告诉她，领导有时候也是说过撂过，让她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姜主任真是这么说的？你可不要骗我们？何梅半信半疑。
骗你们是小狗！吴岚发誓。何梅感觉释怀了许多。
吴为力却认为，事情没这么简单，这只是姜主任的宽心术。
4
不想打也要打！为了女儿，吴为力鼓足了勇气。
吴为力意识到，不能再拖了。一则再拖下去，何梅还不知要干出什么更加愚蠢的事情来。二则时不我待，等处理结果出来了，再找人就迟了。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咬咬牙，掏出手机，给徐文才打电话。他认真对待手机屏幕上的每一个数字，按的专注、缓慢又有力，生怕按错了或者按得不到位。之后，他将手机贴近右耳，连大气也不敢出。与此同时，他的脑海里还在进一步酝酿，该怎么跟徐文才说才最恰当最合适最有效。谢天谢地，手机通了，没人接听。他再打，语音提示“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吴为力不死心，下午又打，电话一通就挂了。吴为力很生气，脸涨得通红，一声叹息重如巨石砸于地面。那次宣传部通知我去吃饭，要去就没有今天的尴尬了。人家没有门路找门路，我却将别人求之不得的门路拒之于千里之外，这世上还有我这样的蠢人吗？吴为力又被自己的这一想法吓了一大跳。
吴为力跟何梅说了自己给徐文才打电话，徐文才不接电话的事情。不接就不接呗！还找他干什么？女儿不是说了吗，单位领导跟她保证了，不影响，就是有影响也跟她没关系。更何况，我们十二万都花下去了，管副书记能不帮忙？他要敢不帮忙，我就到纪委告他受贿。
你告人家什么？是你送钱给管副书记的？人家有权有势的，一把赖，你又能怎么样？更何况人家是受贿，你也是行贿，不是一样要被法办？何梅被丈夫说得哑口无言。
吴为力上班后，何梅又给李连步打电话。
李连步秒接，笑问何梅是不是想他了。多大人了？还老不正经。何梅骂他。李连步耍贫嘴，何梅好不容易才说上正题，李连步埋怨她就是性子急，人家是县委副书记，工作千头万绪，哪能一下子就忙到吴岚这件在他认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她老婆，我干妹妹既然答应了，肯定没问题。
你要是真想我了，坐车过来，我保证热情接待，周到服务。李连步说话总是不上台盘。狗改不了吃屎！何梅心里骂。说来说去，事情还是没有落实。李连步总是不让人省心。那两万就算了，其余的十万块钱，一定要按时还我。我可是瞒着我家为力的。要有个差池，他这个牛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肯定饶不了我。何梅近乎哀求。
你怕他个毬？吴为力就是个书呆子，能把你怎样？他不要你，到我这来，我把你当宝贝宠着，当菩萨供着，当姑奶奶养着，行不行？何梅没心情听她扯七扯八的，就先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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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于各种压力，校方最终基本满足溺亡学生亲友提出的赔偿要求。签协议的时候，校方坚持将赔偿改为补偿，以示校方到底还是没有责任，只是出于慈悲的同情罢了。
再多的钱也买不到命啊！除了赔钱，溺亡学生亲友又提出让施校长跪在学生灵前，给学生烧钱祭奠。校长怎么能跪在学生灵前呢？自然又是一番谈判，最终学生亲友让步，由班主任代替校长下跪。学生父母念着吴为力老师对自己孩子一直很照顾，还就孩子调皮逃课问题多次上门家访，而且这个老师从来不收家长一点好处，哪怕几十个土鸡蛋也不肯收。于是，当吴为力扑通跪下那一刻，溺亡学生父母泪如雨下，一边哭泣一边搀扶他。他不肯起来，看着学生遗像，同样为人父母的他痛心疾首，大哭不止，在场的许多妇女陪着他落泪，场面凄婉动人。
真是好老师！人群中有人说，有人点头。在场的华副校长对吴为力的这一表现十分满意，他从内心佩服吴为力的师德人品。大概正是这个原因，在学校研究对吴为力处分时，华副校长主动站出来说了好话，建议给个警告算了。大家知道吴为力的为人，没有人发表不同意见。
不知不觉就交秋了。秋风有凉意，受了警告处分的吴为力感觉到了秋天的冷，他裹紧衣服，慌慌张张往家骑，仿佛寒冬已经提前来到他面前。
吴为力要何梅拿五千块钱给他。何梅问他要钱干什么。
你不要问那么多，给我五千块钱。
你不说干什么用，我就不给你钱！
你真不给我钱啊？你真不给我钱——吴为力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气伤了可不要怨我。要我给你钱也可以，必须说清楚要钱干什么。何梅见丈夫这样，先自软了。
吴为力说准备拿五千块钱慰问溺亡学生家长。
何梅一听火了，说话像机关枪，让吴为力无力招架：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要做好人，你自己做去，我是不可能给你一分钱的。从此以后，我不做饭给你吃了，你自己的衣服自己洗，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找你，你也不要找我，你就当没有我这个老婆。
我怎么就这么命苦的呢？何梅放声大哭。
一谈到钱，何梅就烦。十二万下去了，李连步那边还是没有动静。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她可以不给吴为力钱，但必须把李连步的钱要回来，十二万不给，最起码要给她十万呀！想到这里，何梅又给李连步打电话，对方却关机了。看来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何梅决定到李连步家去一趟，一探究竟。
开门的是个年轻女人，问她找谁。难道老表挣到钱换老婆了？何梅纳闷。再一问坏了，李连步这个魍魉鬼欠了一屁股债，房子抵给债主，自己不知去向了。何梅站在老表家门口感觉天旋地转，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等吴为力赶到医院，吴岚已经陪着母亲输液了。医生说没什么大事，最近太劳累了，加上生气，气急攻心，就晕倒了。回去后，要好好调养休息。看着妻子疲惫的样子，吴为力心疼不已。想想妻子跟他受罪，女儿遇事自己无能为力，吴为力感觉自己生活的自信心在急速减退。
望着窗外随风飘落的栾树花，吴为力不禁悲从中来。这一刻，他想到了《葬花吟》里的句子——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吴为力真是愁绪满怀无释处了。
6
华副校长又来电话了，让吴为力准备一下，带他去吃饭，必须参加，无条件的，十分钟后车子到他家楼下接他。
得知学校研究对他处理问题会议上，华副校长替他说了好话，吴为力心里感激他，不能再不给华副校长面子，更何况心里还为上次没有根据华副校长通知赴徐文才的宴会而后悔着，于是就爽快地答应了。这就对了吗！华副校长对吴为力今天的态度很满意。吴为力换衬衫，洗脸，梳头，擦皮鞋，临走还不忘擦雪花膏照镜子。这不照镜子还好，一照就照出自己的人生悲哀来了。镜子里那个头发渐秃、两鬓斑白、眼袋可以养金鱼的油腻男人，是自己吗？客观地说，吴为力是带着他自己的人生悲哀之色出门的。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楼下，华副校长从后排开了车门，招呼他上车。他问华副校长到哪里吃饭，谁请客，都有谁参加。华副校长说到了就知道了，不要愚。
轿车停在地久国际大酒店门口，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帅气小伙热情地迎了上来。华副校长介绍说，这位是赵书记秘书霍主任，这位就是吴老师。年轻的霍主任对吴为力很尊重，说徐主任在三楼等您，我这就带您上去见他。吴为力认为徐主任应该就是徐文才，否则谁会喊他来参加这样的场子。
三楼茉莉花厅，金碧辉煌，富丽堂皇，吴为力感觉没处落脚。在这里，他果然见到了徐文才。徐文才拉着他的手，给他介绍赵书记，管副书记，薛部长，王副市长，何主任，姜主任，施校长。华副校长插嘴说，施校长对吴为力老师特别关心。徐文才笑笑，没搭腔。徐文才拉吴为力挨着他坐，薛部长坐在他旁边。他一开始感觉手脚放到哪儿都不合适，筷子也抓不牢，动作应该有点变形了。席间，众人视他为上宾，人人敬酒，个个恭维。不知不觉，他就喝高了。喝高之后的吴为力倒感觉收放自如，像在课堂上上课一般，说话可以自由发挥，无所顾忌。见徐文才高兴，谁也不敢提醒吴为力说话要注意场合和分寸。只见他对徐文才说，老同学啊，当年你请我给你代写作文获奖，你非要拜我为师，你还记得这件小事吗？徐文才笑着点头，连声说记得记得。吴为力接着就批评他，你现在官当大了，看不起人了，我打你电话也不接了。听到这里，薛部长赶紧打圆场，主动打的来向他敬酒，并替徐主任找理由解释。
吴为力此时完全不管不顾了，又教训起薛部长和何主任来了。他说，就是你们宣传部，就是你们文明办，听说要处分我女儿吴岚。我女儿做错了什么？不就是文明城市复评组踩到狗屎了吗？那是复评组的人走路不长眼睛，关我女儿什么事？但我们害怕女儿背处分啊，为这事我们夫妻俩整晚整晚地失眠，白天也跟游魂似的，愁啊愁，那真是才下心头又上眉头啊，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啊！还有我自己也倒霉，班上学生意外溺亡我受处分。处分我是应该的，我处分无所谓，反正老大不小的了。可我女儿是个嫩芽子啊，她才走上工作岗位就背个处分，她还没有找婆家，她的人生以后还长着。这以后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啊！啊！说着说着，他失声痛哭了起来。
徐文才盯着赵书记一言不发，赵书记光亮的额头冒出了一排排细汗，在灯光下亮晶晶的。管副书记看出了赵书记的窘态，赶紧上前一把搂过吴为力，亲热地往外就走，华副校长紧随其后。
你不要拉我，徐文才啊，我要告诉你，姜主任真是好领导，他安慰我女儿，说的事，就是处理也处理不到我女儿吴岚头上。姜主任真是好领导啊！姜主任，我感谢你！说着他又是作揖又要下跪，霍主任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起。
哦，你是县委副书记是吧？你姓管是吧，我听我老婆的老表李连步说起过你，说你是他干妹婿，对不对？对不对啊？李连步整天牛逼哄哄地跟我们说，我干妹婿是县委副书记，就没有他摆不平的事。你就这么牛啊？管副书记，你是不是真如小品里说的，上管天下管地，中间还管空气？一席话，把管副书记说得一愣一愣的，管副书记一头雾水。
怎么回的家？吴为力实在想不起来了。
7
一吐为快之后的吴为力感觉浑身轻松。仿佛一通胡言乱语，可以解世间万般烦忧。
课间休息，吴为力在校园小径上漫步。他抬头看长空，碧空如洗。他看向不远处的状元拱桥，想着多少优秀学子曾经走过。他俯身摸摸正在绽放的花朵，像抚摸自己孩子的头颅。这一刻的吴为力，更像个多愁善感的诗人。华副校长电话打过来，让他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到了华副校长办公室，华副校长对他笑脸相迎，倒茶加握手，让吴为力感觉他实在是假得很。华副校长首先对吴为力的教学业绩给予充分肯定，说他是任劳任怨的老黄牛，勤勤恳恳的好园丁，严于律己的师德模范。华副校长特别告诉他，这评价还不是他给的，而是施校长给的。华副校长还对他那次赴溺亡学生灵前，替施校长跪拜痛哭义举，记忆犹新并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他是敢于担当的好老师。他不知道华副校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感觉云山雾罩，越发有点神经兮兮的了。绕来绕去，华副校长终于绕到正题。他问吴为力在职务晋升上有什么想法，想不想在学校里弄个一官半职，这样出去吃饭应酬别人好介绍，自己也有面子。吴为力说，他已经是高级教师了，到顶了，没有想法了。他只想着如何能把书教得更好，班上要是能考一两个清华北大的，他作为老师也是功成名就了。
华副校长让他接着说，他说我说完了，如果华副校长没有什么事情，他要到班上上课去了，毕业班课程紧着呢！华副校长示意他不要着急，坐下来再聊聊。吴为力就站着一言不发，眼睛盯着华副校长光亮的脑壳看。一只喜鹊飞落窗前，也从玻璃外面学他，歪头盯着华副校长脑壳看，把华副校长看得很尴尬。华副校长回首让喜鹊滚蛋，喜鹊并不理睬他，直到他来看窗户，喜鹊才叫着走开了。那叫声，像嘲笑。
华副校长感觉有点沮丧，他只得直接说出施校长的打算，施校长的意思是准备让他先担任年级主任，警告处理期一过就任命。吴为力毫不犹豫地说，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同样，鸿鹄也不知燕雀的想法。他是燕雀，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想当官，就想一辈子做个老师好老师。市校长的好意，他心领了。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赶鸭子上架，勉人所难吧？
华副校长一时猜不透吴为力的心思。于是，又问他当教导主任怎么样？如果干得好，以后还可以跟他一样，当副校长。
就是给我个副校长，我也不干。驴是拉磨的，牛是耕田的，我就是教书的。吴为力不为所动。
实在谈不下去了。华副校长只得一脸困惑迷惘地让吴为力先去上课，放学后到他办公室继续谈。因为吴为力的事情处理不好，跟施校长没法交代，施校长跟薛部长也没法交代。
这个吴为力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怪人。
放学后，吴为力没去华副校长办公室，而是直接回家了。他觉得已经没有跟华副校长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
一进门，吴岚亲热地抱着他，都大姑娘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家里特别热闹。他母亲带着土特产来了，父亲也来了。吴岚像只蹦跳的小松鼠，一会儿搂搂奶奶，一会儿进厨房跟母亲叽叽喳喳。李连步带来了好烟好酒，十分讨好小心的样子，像换了个人。
吴岚对他说，她要告诉爸爸一件大喜事。不等父亲问，女儿就兴奋地说开了。她今天上午参加了全县文明城市复评工作表彰大会，她是先进个人，还作为先进个人代表上台领奖了呢，薛部长亲自给她颁的奖。
同事都说我走狗屎运了，爸爸，你说好笑不好笑？吴岚大笑着问吴为力。
8
华副校长又拉吴为力到自己办公室，让他进一步谈谈自己在学校任职上的想法，可以大胆地向学校提，尽管提，学校一定尽量满足。
华校长，我求您了，放过我吧！我真不想当官，我就想好好教书，一辈子做个心无旁骛的教书匠。
这一天，吴为力带领学生正读庄周《逍遥游·北冥有鱼》：“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突然出了神，眼睛盯着黑板，半天不说话。之后，闭上眼睛，满脸苦闷。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过神来，看看台下学生，又望一眼窗外，突然发现华副校长站在窗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吴为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粉笔从指间滑落，跌断在水泥地面上，发出玉器破碎的声响。
晚上回家，何梅哭着告诉吴为力，她老表李连步被抓起来了，他们的十二万很难回头了。听罢，吴为力又一次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看来人生的烦恼总是不断，好在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2022年1月1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