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

城市的生活，每天，都离不开地铁。它连着我们的生活和工作，清晨和傍晚，也连通了我们的青春和苍老。地铁之于生活，就像我们用一双手盘弄一个手串，终有一天，我们发现，生活，就这样，在经年累月静静地、慢慢地盘弄中，变得晶莹剔透。

每天早晚坐地铁，上车，下车，上学的，上班的，在我眼前闪过无数陌生的面孔，不得不说，这不断强化的陌生，使我与这城市总有一种难以消除的距离感。

终于有一天，在一浪一浪的人潮中，我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眼神。那是一个老人，至少75岁上下，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一身明显掉色的老式西服，笔挺，整洁，手里拎着一个无纺布的口袋，里面装着一壶水和一份报纸，看这样像是个有文化的人。我确信，我一定见到过他，不止一次见过，他的眼神很特别，没有其他乘客的急切，却显然比其他人多了几分新鲜和兴奋。

因为在同一车站上车，我们几乎每天都“坐”在同一车厢。车上人实在太多了，整个车厢被塞成个实心罐头。他多数时间也轮不上座位，很多年轻人看到他，纷纷想给他让座，无奈，这时连起身、挪动半步都已绝无可能。老人每次看到后，都会微笑着，礼貌致谢，示意心领，并表示自己没问题的。

“老师，我看您早上经常坐地铁。”那天，我们又在同一节车厢邂逅，同被挤靠在一个角落里。

“是啊，小伙子，你怎么知道的？”

“我每天这个时候都在这儿上车，感觉您看着特别面熟，后来一看，还真是您。”

老人笑了笑，很开心。

“您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

“没有啊。到我这个年龄，还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怎么这么问？”我不仅惊诧，“没要紧的事儿，也犯不上天天这个点儿挤地铁啊。”

老人又笑了，是那种因为出谜语难倒了别人，孩子的笑。

“找感觉。”他很神秘地说，一本正经。

“找感觉？”我茫然自语。

“小伙子，你太年轻，不知道。我上班教书的时候，没有地铁，公交车也少得可怜，不管冬夏，每天都是骑着自行车去学校。”说着说着，或许当年记忆中的骑车的不适涌上来，他不得不停了一下。

他接着说“现在你们可真幸福。我明明记得骑车一小时都到不了地方，现在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我真羡慕你们，赶上了好时候。”

“老师，说实话，我可真没感到幸福，天天挤地铁，出门忙工作，回家再忙孩子。总想着哪天能像您这样，退休了，啥事也不用再操心了。”

在挤得连呼吸都困难的车厢里，一老一少互道羡慕，都认准了对方“幸福”，这幸福的味道显然是不同的。

我们的再次近距离相遇，是在一周后。这时俨然已是多年的老友。

“小伙子，咱俩有缘哪，又见面啦。”显然，他是个开朗的老人。

“有缘！老师，这些天，好像没看着您。”

“旅游了，去上海和苏州看地铁去了。”

“就是为看地铁？特意看地铁？”我理直气壮地疑惑起来。

“是啊。”他的回答斩钉截铁。“你是不是觉得不理解？”

我觉得，此时此刻我的不理解任谁都会理解的，我没有做声，表示了肯定。

“我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坐地铁。坐地铁，就能看出一个城市的发展进步，十年前，我们这连一条地铁都没有，一想到这，我就跟着着急，短短几年，现在虽然还不多，但毕竟已经成网了。”他显然有些激动了。

“我年纪大了，只要身体还允许，我就想亲眼看看我们这儿一天比一天好。”

原来，在地铁里，不只我们拥挤的生活，还有我们不曾发现的幸福。就在这个时空的交点上，我猛地感到地铁不动了，时光也不流了。我想，我们也不会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