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掌兰

铁掌兰，咋一听有人可能会以为是种花，再多一点儿想象力的人更可能会认为是件艺术品，铁的。最不易的是，想到那是一个人名。

铁掌的称号来自一双大而厚而硬的手掌。大家知道，遇到一个人都是先看到他的脸，没有直接看手的，所以即使有一双铁掌也不会额外得到关注。其实，铁掌兰最容易被陌生人关注的也不是脸，而是他的一副拐，木拐。拐，起码一百米可见，脸怎么可能？

铁掌兰是我们村里的一户兰姓人家的小儿子，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双腿都毁了。这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哀，得这种病的孩子，哪个村里都有几个。唯一不同的是，同村得病的孩子大多只是坏了一条腿，无需拄拐，只要站着不动，别人几乎看不出来。可是，铁掌兰病坏了两条腿，必须拄双拐。木制的双拐架在腋下，两只手掌紧紧攥住木拐上的两个横的把手，因为双腿对身体毫无支撑力，身体全部的分量都在两只手上。现在，已经五十五岁的他，走的每一步都是靠双手，五十五年的磨炼，练就了他一双铁掌，长长的手上结着厚厚的茧。

早在四十年前，现在的铁掌兰还不叫铁掌兰，大家从八仙过海里的铁拐李找到灵感，都叫他木拐兰。那时的木拐兰还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脸庞俊朗的、拄着双拐的孩子。村里男孩儿们除了上山、下河，就是摔跤，爬树。这些项目对当时的木拐兰而言，毫无疑问是直戳了软肋，甚至，想一想都有“抽肋”之痛。自然，他也就不在大家邀约之列，成了同村欢乐大军的编外之人。有一段时间，欢乐大军痴迷上了掰手腕，每天放学后都约在一起较量腕力，很快，就决出了村里铁腕大王，他是打败了村里所有同龄的男孩，有的甚至是不止一次地打败后称王。

正当铁腕大王在村里耀武扬威的时候，木拐兰向他发出了挑战，并且不费吹灰之力就夺了他的王位，尽管，铁腕大王不甘失败，一定要二番战，三番战，结果毫无改变。欢乐大军里其他人也纷纷向木拐兰发起挑战，也毫无意外地败下阵来。这时，大家才注意到他的木拐被磨得光滑铮亮，双手又大又厚，简直有碎石开山之力。显然，木拐兰已不能完全显其勇武了，从此得名铁掌兰，不仅得名，而且自然已入全村名人之列了。

铁掌兰因一双铁掌一战成名， 却不可能因此获得村民持久的关注。毕竟，一时的猎奇故事的刺激不可能对冲生活中柴米油盐之烦。退一步讲，即便是有人们再多的关注，也是绝不及半碗米、半壶水。论及生活之难，谁又能难过铁掌兰，一个残疾人呢？

铁掌兰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有了第一个职业——修鞋，这是一个在当今时代正走向末路的职业，可在当时那个年代，它是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年四季两双鞋，冬天一双，春夏秋一双，鞋跟、鞋底、鞋帮、鞋面以至鞋带都会因为长时间磨损而破坏，这就需要修鞋的师傅了。修鞋是不用脚的，只要有双手就足够了，技术含量也不高，简直就是专为铁掌兰而设。那时候，铁掌兰的父母还在，每天一早，他们就用一辆双轮铁推车把他和修鞋的所有用具，一起送到镇里那个固定的摊点。他每天都在那等着给镇里人修鞋，镇里很多人也特意去那个地方找他修鞋，他修鞋的技术一流，收费更亲民。那时候，很多人家都有一两个淘小子，他们的脚像长了牙齿一样，鞋拿来修的时候，鞋底都已经漏了个大洞。换底可是大活儿，用线将鞋帮和鞋底牢牢地缝在一起，不仅需要技术，也需要力气，一把带铁钩的锥子挂着线穿来插去，看似潇洒，少不了一双有力的大手。铁掌兰的双手，在修鞋的那几年力气又长了不少。修鞋的路，随着老爹的过世也走到了头。家里兄弟姐妹，除了忙着上班的，要就是忙着上学的，老妈倒算闲人，却已经没有力气接送他到镇里修鞋了。

铁掌兰在骨子里天生就是一个拒绝怜悯的人，村里有好心人提醒他，可以申请到乡政府开办的敬老院生活，村里人会集体上交一些钱粮，保证他的吃喝，养他到老，他笑而不言。

铁掌兰第二次创业时，大约三十五岁了，他租用原来的村部，开办了一个小卖店。这是村里的第二个小卖店，一个住着不到一百户人家的村子算不上大村，以小河为界，分作河东、河西。铁掌兰的小卖店开在河西，他的货物只卖给河西的村民，开始，有一些河东的村民为了照顾他的生意，“偷偷”来他的卖店买东西，他绝不卖第二次。他卖的货物价格与河东卖店分毫不差，绝不多收或少收一分钱。河西的卖店虽没能让铁掌兰富起来，倒足以让他不必为吃喝犯愁。

在五十五年的岁月里，至少有四十五年，他是完全靠着双拐，更准确地说是靠着双掌走路的，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在他心里，他是有一双健康有力的双腿的，他就靠着那双腿，铮铮地走在生活的路上，不，是奔跑在生活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