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老党员,1939年刚20岁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离开我已有十年了,记得是清明节的前几天,刚过了92岁生日,就安详地走了。生日前一个星期,他昏沉地躺在病床上,老干部局的人来看望,他不忘向组织递交了当年第一季的党费,其实这是他最后一次交党费,72年党龄了。
父亲1981年2月离休后,多次帮助有历史遗留问题的老同志提供客观公正的证明材料,热心而积极参加支部组织生活,保持着一个老党员高尚的情操和无私的情怀。他七十多岁高龄还时常骑着一辆26寸“永久牌”自行车到城郊的江边游泳,受父亲影响,我也一年四季洗凉水澡,哪怕天寒地冻,炼身体、磨意志。后来,父亲患上了帕金森、胆石症、冠心病,及左腿股骨折和右腰椎骨折等老年性外伤,住院手术期间也没有表现出丝亳的痛苦。毕竟年老多病,躯体力不从心、日渐衰竭,去世前的那天上午,我帮他穿袜子,扶他喂药水,他却吃力地握着我的手,眼角渗出浑浊的泪花,直呆呆地望着我。
父亲这无奈、感伤、痛苦的神情是我这么些年来从没见过的,他从来都是一个硬朗、坚强、严肃的人。我当时有点吃惊,忙问他身子哪里不舒服?他淡然地摇了摇头,含混不清地说没有不舒服;然后,自己慢慢地躺下,而他微微打抖的手指依然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如今想起来,才顿然醒悟,父亲已预感他要离我而去了;或许他的心里,在默念着与我几十年来相依为命的父子之情,以及对美好生活和至爱亲朋的无限眷恋;可我当时一点也没感知,也没想到,其实也不敢这样去想啊!如果知道,在命悬一线的死神面前,我肯定会紧紧地拉着父亲的手,一秒都不会放松,如同我和父亲50年来日日夜夜、相依为命、难以割舍的情缘,可这些都无济于事,父亲静默地走了,是真的走了。清明节后的第三天,正值初春时节,细雨纷扰、轻风尚冷,我们亲属一行几人默默地扶送着父亲的灵枢,离城一路驱赶,穿越过三面环山、一面环海的坎坷山岭,沿着父亲年青时从乡下出来闹革命的弯弯山路,回归故土而去。
1938年,父亲才19岁就参加了革命工作,1939年9月入党,1940年,父亲在中共南路纵队领导下的浪坡北楼交通站(则广东省合浦县公馆区地下情报交通站)任站长。抗战时期,祖母和我母亲都在父亲影响下成为了中共地下党的交通员,一家人接待来往的革命同志,掩护伤病员。一次,我的母亲为安顿好几位路过的伤病员,省下米饭给同志们吃,她自己忍饥挨饿,到了深夜,实在饿得撑不住了,就悄悄生火煮了点发芽的木薯吃,没想到中毒昏迷过去。交通站从成立到解放的十年间,严守革命纪律,从末发生过任何事故,也一直没受到敌人任何破坏。北海市国家安全局称之为“交通站的典范”,县委、县政府向我的祖母和母亲颁发了“革命堡垒户”的光荣证书,如今座落在北海市珠海路老街“国家安全教育馆”,就展览着浪坡交通站开展革命活动的一些实物,以及我们家“堡垒户”的情况介绍。1945年12月,父亲参加武装起义后入伍,先后在粤桂边区六万山区四支队、合钦灵边区中队、公馆区、中站区武工队任队长,父亲曾向我们谈起他1948年春在上洋乡政府任乡长时,查缴地主的金银,让队员押运到北海,上交给当时的军政委员会。
解放初期,父亲作为自治区第一批支边干部,服从党组织安排,义无反顾地奔赴隆林县、东兰县等边陲山区的少数民族地区进行土改工作,当时这些山区县的生活和工作条件极为艰苦,父亲不论在农林水牧战线,或区委、县委工作期间,都能任劳任怨、与人为善,多次荣立甲等功和丙等功。1961年,隆林县沙梨牧场受到坏分子破坏,对牧场里的奶牛下毒药,父亲受命任畜牧场长。我刚1岁,一日不慎从床上摔倒地上昏迷不醒,父亲牵上一匹马来回颠簸了半天的山路才请来一位大夫,把我从死亡线上抢救过来。我6岁时,终于随父母亲的工作调动离开了边陲山区。
1971年夏天的暑假,我10岁随父亲下放五七干校。一天,我好奇地打开父亲搁放床底下的竹编书箱,翻到一本旧薄的书,那是电影文学剧本《党的女儿》单行本,是根据作家王愿坚创作的短篇小说《党费》改编,这本薄薄的书成了我看电影、看文学书籍的启蒙。我20岁时到偏僻的水库工作,每天在船闸里扳绞盘,有时到田间蔗地挑粪水,烈日炎炎,艰辛又寂寞,父亲为了使我安心工作和锻炼,特地从城里给我带来了几本文学书籍和一把小提琴,他把琴缚在那辆26寸“永久牌”自行车的后架上,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脚蹬了几十里泥路。在水库山角落那种苦闷无聊的环境下,父亲送来的书本成了我丰盛的精神食粮,阅读给了我不折不扣的乐趣。后来,由于对文学艺术的爱好,我有幸调到了文化艺术单位工作,每次创作出新的剧本,我都先给父亲看,因为他爱好阅读。有时,他饶有兴趣地朗读着一些诙谐的对白而哈哈大笑;有时,他会悄悄把我发表在杂志上的剧本复印,拿给老同志们分享。在我执着创作的日子里,一直是父亲给了我强大的精神支持。1999年7月1日,中共北海市委给父亲颁发荣誉证书,称他“为党和人民的事业奋斗了六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