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怪我
徐元芳
太阳还没有露脸,广袤的原野上漂浮着缕缕雾丝,那节节生根的“绊根草”、金黄灿烂的丝瓜花、油光水滑的车前草,都挂满了露珠,亮晶晶水灵灵的。此时此刻,高考落榜的胡静平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高考啊!你怎么这样捉弄人?仅仅差一分,就把我扛在了大学的门外。太残酷了,一分,在试卷上填对一个空就够了。一分、一分,就是这一分啊,把我的生活逼向了坎坷的人生道路。唉——!怎么有脸见人呢?”
妈妈端来一碗荷包蛋,放在床头说:“静平,别瞎想了,吃呀,小心饿坏了身体。”
“妈——,你只当是没有养我这个儿子的。”静平翻了个身,脸朝着里边。
“静平,你是妈的心头肉,也是妈的指望啊,说出这样的话,不怕我伤心?呜呜……”妈妈撩起衣襟揩了一把眼泪:“唉——!我看你不如一棵草。一棵草得点露水就生长;你读了十几年书,还不想活了,没志气的东西,我的心算喂了狗!”妈妈气得浑身发抖,拿起锹向田里走去。
胡静平在床上熬了三天,还是爬起来了,他不忍心让妈妈一个人去挖藕了,爸爸去逝的早,她为这个家吃的苦比小草还多,流的泪比露珠还多啊!
胡静平挖了满满的一担藕趁天还没有亮就挑到街上去卖。藕摆在街上,自己却站在别人的背后。街市上熙熙攘攘,他怕见到同学、怕见到熟人,更加怕有人问一声:“你卖了藕做学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太阳已经老高了,街上的人渐渐散去,藕,还放在那里。胡静平心急如火,挑起担子往回走,“脸往哪里放呢?”于是挑起担子向街后的河边走去,找了一个避静处,连藕带扁担、筐子一起抛向了河里,空着手怏怏回到家中。
胡静平没有考取大学,在胡家湾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有的人惋惜、有的人嘲笑、有的人叹怜他的妈妈白白吃了一场苦,还有的人只当没有这回事,日子一长,人们也就忘了,照常的吃饭、干活、睡觉。
春节到了,胡静平遇上了难题——送岳母家的节礼。“这几年,妈妈一个人劳动,我读书,背了二百多元的债。礼物怎么买呢?买多了,没有钱;买少了,面子上过不去。”胡静平和妈妈商量,还是决定省吃俭用,给李秀秀买件红毛线衣,作为拜年的礼物。
正月初三的一清早,胡静平提着包,到未婚妻李秀秀家去。他本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乌黑的头发,浓眉下闪着一双大眼睛,上身穿着棉袄,袖子比蓝罩衣长二寸,黄的确良裤子,膝盖上打着补钉,袜子的后跟破了个洞,他用手指将袜子塞到鞋口中,一挪脚,肉还是露出来了。两里多路,磨蹭了个把钟头才来到李秀秀家,堂屋里已经坐满了客人,秀秀见是静平来了,看着他一副寒伧样子,心里又难过、又害羞,忙去找哥哥的衣服,让他换上。
岳母早就知道胡家穷得照得见魂,今天一看,一没有肉,二没有酒,三没有像样的料子衣,未婚女婿穷成了这个样子,早已火了,说:“伢!你的拜不起年嘛,何必来丢人呢?”
胡静平的脸上像泼了血的,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他本想辩白几句,岳母已经把提包甩去了门外,周围的人象看把戏似的,静平冲出人群,往回跑;秀秀在后边喊:“你等等,等等……”
胡静平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到胡家大堰边,又饥又渴,下堰捧水喝,秀秀赶来了,说:“静平,今天的事情都怪我!”说着晶亮的泪水顺着红润的脸颊滚下来。
“这不怪你,只怪我!只怪我穷!!”胡静平用衣袖揩去嘴角的水。
“我妈真是胡闹,穷又不与她相干。空里得罪人,我刚拿了衣服,她就骂起来了。这,衣服给你。”
“我不要。”静平扯断了一根草在口里咬断,又丢到水里,转身就往回走。
秀秀愤愤地说:“你不要衣服,连人心也不要了?”说着抡起衣服包砸在静平的头上,边往回走边掏手帕……
静平回到家里,眼睛瞪得象田螺,他要仔细看看这个家,泥巴壁子,竹子做的檩子,芦苇搁靶上盖着茅草,每当下雨,屋漏水滴在锅里,是酱油的颜色,却不是酱油的滋味……
“穷,穷得照得见魂!”他想着,泪水顺着眼角流到了耳根。
妈妈知道儿子受了辱,心里比针扎还难受,“儿啊——,这只怪我,也只怪你的爸爸死早了。”
“妈妈,别哭,这个时候哭,只能给别人添笑料,能起什么作用呢?”胡静平翻身下床,心想,“天生我材必有用”,堂堂男子汉,还怕找不到一个两个脚的媳妇?要争气、要自立、要搞出点名堂。于是拿起前几天买的《养鱼知识》看起来。理想在没有实现的时候,人们总是带着难以名状的苦恼与惶恐的,当他的目光又落在秀秀的衣服包上时,泪水又顺着脸颊流到了口里、咽到了心田。
春节期间捡粪的人少,胡静平背着箢箕,从湾东头捡到湾西头,一天捡好几箢箕。
胡家大堰有二十多亩水面,这些年来一直荒着,静平找队长商量,把它承包起来,在春暖花开的日子,投放了五万尾鱼苗,在堰堤上搭起了草棚,架起了锅灶。鱼儿是欢蹦乱跳动的,每当下暴雨的时候,那成群结队的鲤鱼会跳过那溅珠掷玉的水坎沿着水沟向上游窜去;那白鲢、草鱼会顺着泄水口向下溜走,每当这个时候,胡静平总要检查放水口的栅栏,看看是否出了漏洞。
李秀秀那天把衣服包砸在静平的身上以后,心里总有一个砣子积着,吃不香,睡不好,心里老是想:“他读高中时,我并不考虑那件事;他没有考取大学,反而想念他了。唉——,妈妈太绝情了,叫我怎么办呢?”本是烈日酷暑晒不黑,霜风飕飕只泛红的脸庞,近来瘦了,略略现出了讨厌的黄色。她几次来到胡家大堰边上,望着草棚中挑灯夜读的胡静平出神,她哭了,怏怏地回到家中:“我想说,他听不听我的呢?”这一天,秀秀又来到胡家大堰边,呆呆地望着草棚出神,小时候她和静平一块在这里捉鱼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七月的天气,反复无常,狂风撕扯着树枝发出“咔嚓”的脆响,闪电划破夜空射出剌眼的光芒,霹雷从半天里砸来,秀秀依然坐在堤上,她恨,恨狂风为什么不能吹走她心中的烦恼和苦衷……
静平象往常一样,拖着锹,沿着堰堤查看,哎呀,不好了,脚下踩着了一个凉悠悠、肉软软的东西,是蛇!!他还来不及跳起来,一股钻心的疼痛使胡静平倒在地上,他用双手死死地捏住被咬伤的小腿,拼命地喊:“救命啦,救命啦!”
秀秀听他喊声中带了惨音,急忙跑过去,拉散辫子,扯下一绺头发,把他的小腿死死地缠紧,把他背到棚子里,又顶着急风暴雨,向大队跑去……
县委副书记魏正同志接到养鱼专业户胡静平被毒蛇咬伤的电话,脸一下子阴沉起来,他飞快地走出办公室,找到司机,说:“出车,到前天开了现场会的胡家大堰去,静平被毒蛇咬伤了,生命危急,”
“静平,汽车来了!来了!!”秀秀望着车灯,惊喜地叫了起来。
经过医生的精心治疗,五天以后,胡静平已经能够扶着凳子走动了,留下一封热情洋溢的感谢信,秀秀用板车把他拖出了医院。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三十日这天,是胡家湾有史以来最热闹的日子,一清早,上海牌的小轿车、吉普车、大卡车鱼贯驶到胡家大堰边,省水产局长、地委书记、县委书记以及公社、管理区的干部都来了。拉网的、看热闹的把个胡家大堰围得水泄不通,李秀秀的妈妈在家里坐不住,也挤到人群里来了。
胡静平用围网捕鱼了,那草鱼象牯牛困水一般,将网撞起一个个包,花鲢、白鲢跳着、翻滚着,一网起来,拉了七千八百斤。
第二网起来,拉了四千五百斤。
人群中沸腾了,有的啧啧称赞,有的鼓掌,有的暗下决心,有的眼红,有个小伙子干脆把胡静平抱起来了。
县委副书记魏正站在土墩上,大声说:“同志们,胡静平今天富了;他富了不忘国家,把一万多斤鲜鱼全部卖给国家。我代表县委、县人民政府,奖励给他三万机砖、二千机瓦、三立方杉树。”
人群中,掌声、笑声、欢呼声此起彼伏。
嘀嘀——,运鱼的车发动了,吉普车也发动了,胡静平坐进了吉普车,魏正同志笑了笑说:“打电话的姑娘,你也坐上来嘛!”
秀秀脸一红,两个酒窝更圆了,坐到了胡静平的身边,小声说:“静平,那天只怪我。”静平摇摇头:“只怪我。”
李秀秀的妈妈站在旁边,脸上的人中纹渐渐缩拢了,心里只打啷当:“只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