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婚

上世纪末的一天下午，村里的富农大伯低着头，垂头丧气地突然迈进了我的家门，目光迟钝地看着我。我看他脸色蜡黄、脸上还留有泪痕；垂着眼睑，眼角的皱纹扭动了一下，嘴唇张了张，想说什么，有没有说，只是叹着口气。那叹气声，犹如弹奏了很久的手风琴，一曲终了合拢来，排出皮腔内的空气似的：“呼的”一声。

我看他情绪反常，神态异常，连忙让他进了客厅，坐在沙发上，并给他泡上一杯茶。仔细地见他眼眶潮红，嘴唇又是那样似张非张的颤抖着，看样子他的内心深处隐藏着好几层痛苦，就是没敢向外人倾述……

作为富农：按当时阶级成份来说，地、富、反、坏、右，这是受社会治安管制的五类分子，仅次于地主的富农。这些人由于长期受管制低头认罪，形成了心迟眼钝 行动拘束，无形中形成了有话而不敢说的被压制现象。

待他的情绪稍有安定后，我温柔、体贴地劝导：“老伯，人生之路不好走，喜怒哀乐家家有，现在只有你我俩人，又有什么心事就大胆地说吧？让我听听也许我能给你出谋划策……”等安慰了一番。看他脸上的哀伤神色稍有隐去，心态稍有了点平静。他那布满筋络的手缓缓的抚摸着下巴，像是要抺平刚才被麻婆气走心中荡起的波动。看他由于痛苦久了，自己也觉得消去痛苦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于是富农大伯看了看我，就诉起自己的苦衷：“老弟啊！一时嘴馋上了当，糊里糊涂凑成双，如今成了“一步走错，全盘皆输”啊！

老弟啊！我家祖辈的浮财（银元）用箩筐挑是乡里闻名，老孺皆知，誉满南山脚一带的人家，所以在土地改革时凭着利用银元放高利贷这一条划分为富农。人们更知道我这个富农大伯低头认罪，和谐待人，断文识字、文质彬彬。安分守己地做人，谁也不会去得罪谁。

谁知解放以后风水轮流转：家道一败涂地，彗星不断降临，天灾人祸不断，生活不断下降，像是祖上龙脉被什么庞然大物镇住了似的：一、两任夫人先后久病在床，请医服药，耗费巨资，还是先后去世了。二，家里留下年幼的一男一女都得由我照管，度着既当娘又当爸、既管家务又下地挣工分的兼职男人。

在那苦难的岁月，既当娘又当爸，一家三口，家里家外，缝缝补补、洗洗晒晒，里里外外都是我，虽有修养、明智的我，但父子三人还是过着饥一顿、饱一餐，迟一顿，早一餐……思念夫人的泪水也不知流下了多少，总算勉强的度过了四五年光阴，女儿才有十几岁，慢慢地帮我料理些家务事。

一天，邻居黄大娘悄悄的告诉我：“大伯啊！大坞口村有一寡妇，由于小时候害过天花，脸上凹凸有点不平，所以人人叫她麻婆，此人除了脸上有点不平外，品貌一般，但手脚勤快、舌齒伶俐，你去相亲看看是否行，如果行的话这样的婆娘亲简单，说好她就能过来的，帮你料理好家务，减轻你的家庭生活负担，我已经跟那寡妇吹过风了，只要你去了就行，一切手续从简，望你三思而行……”

我从旁一打听，了解到这麻婆枪法（待人接物范围）很大，典故不少。传说岳父、岳母，女婿三同年。我仔细一了解：原来女婿名叫郭士木，是郭村人。解放前被国民党抽壮丁去的，抗日战争时期被八路军所俘虏，成了八路军。后来又奉命赴朝鲜抗美援朝，在朝鲜战场上献出了自己的一条腿，所以退伍复原。回国返乡后不仅成了残废军人，而且还是荣誉残废军人，这光荣的称号在当地民众、当时政府就有许多优惠政策，加上郭士木带回了部队那种雷利风云的作风，在农村积极参加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带头冲进庙宇掀翻菩萨，砸烂供桌，一时成了当地的风云人物。他的模范带头作用使一些民众心服口服，赞不绝口，于是郭士木在民众的一片赞扬声中很快地就成为农村响当当的基层干部。

紧靠郭村的大坞口村，陈潮水与麻婆夫妻俩已近花甲之年，就是一个女儿——金钗，眼看着这个红彤彤的靠山，心想：现在共产党的天下靠着他总不会错。于是当郭士木托人前去提亲时，再也顾不得男方年龄大小，女儿与他相配不相配。就以招女婿形式将郭士木招进家，从此夫妻俩就靠着女婿的光环靠老了。

谁知陈潮水有福不会享，女婿招进的第二年春天就一命呜呼、命归黄泉；紧接着郭士木也运好命不长，夫妻相处仅仅十几年，一命呜呼上西天，抛下了金钗与三四个儿女离开了人世间。

六十几岁，口齿伶俐，能说会道，有“麻雀飞过会掂蛋”之本领的麻婆，此时成了家中出谋划策的顶梁柱……

听到这些传闻，吓得我左思右想迟迟不敢前去相亲，只怕好事不成添了乱，家中弄得越发不像样。后来在黄大妈的再三催促下，还说麻婆在家等着我呢！我还是忐忑不安、迟迟不敢前往。但想起既当娘又当爸的苦衷，硬着头皮怀着试试看的心理前去相亲。

谁知我刚走进大坞口麻婆家门口，正在边纺纱边四下关顾的麻婆倏一下站了起来，快步赶到门口，一把拉住我的手，柔声柔气的说：“大哥啊！我眼睛都望脱光了，今天是什么风终于把你给吹来了！来！家里坐、家里坐……”边说边连拉带携把我拥进了她的家，并把我按在椅子上说：“大哥，坐、坐！我给你泡糖茶去.。”随即泡了一杯热气腾腾糖茶，并手把手的把糖茶按在我手上，凑到我嘴边，像灌药似的硬要我喝。我被麻婆这一系列殷勤、温柔的魔法，使得魂牵梦萦、筋骨酥软，不知如何是好。此时麻婆把嘴巴贴近我的耳根悄悄的说：“大哥啊！我们孤鸾寡鹤的，即使抱在一起也不会有人来干扰。胆大些！用茶。我给你烧点心去。”说完一溜烟上了镬灶间。

不上十几分钟便端来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甜汤圆，还神秘似的的说：“大哥啊！这汤圆是我专门为您准备的‘八月粉’做的，又柔又软，香甜可口。”说完麻婆把筷子亲手按在我的手里。当时正是我暂时困难时期，看到这碗甜汤圆确实使我眼睛都亮起来，太有吸引力了！她站在我的身后，以她软绵绵的胸部靠近我的后脑勺，眉飞色舞的一边催我吃，一边说起了吉利话：“汤圆、汤圆，团团圆圆；吃了汤圆，享福万年……’说的我柔情所钟、神魂颠倒、六神无主任由麻婆游说、摆弄。

当我把一大碗汤圆用完，我已经糊糊涂涂成了麻婆说一不二的驯服工具，唯命自从任由麻婆的摆布……

临走时，麻婆拉住我的手说：“大哥啊！我缺男人您缺女人，我们僧尼成双、天从人愿、美满幸福啊？你别看我满脸麻子，它是富贵的象征，古人云“一点麻子一担金，前盖祠堂后盖厅，”您看见过麻子要饭耍穷的人吗？……我是真心的，您知道我的心里多激动啊！不信？您摸摸我的心。”说完，麻婆把我的手一把拉过去塞进她的上衣里，按在温暖、弹性胸上的乳峰上。弄得久经沙场的我满脸通红，心里痒痒的，恨不得……

就这样使一向不近女色，老实巴交的我竟被一碗甜汤圆、一阵迷魂汤給灌醉了，答应了娶麻婆续弦。不上一周麻婆就进门了。

麻婆进了我家，先竭力收买邻居的民心、扩大邻居影响。进家门那天，给左邻右居分红蛋、喜糖，来玩小孩分奶糖花生；大人面前迎合逢迎，见了小孩小恩小惠，竭力把自己打扮成四平八稳、哀怜苦命、善恶分明的观世音菩萨。

对我呢？甜言蜜语全耍尽，体贴入微尽肉麻，手脚勤快过她人，形影不离我前后。邻居称她为人好，我就成了她尾巴。直耍得我大有“少年夫妻甜如蜜，一刻不离心想她之状。麻婆看我被她哄得如胶如漆、难舍难分、神魂颠倒，成了她的附属品，她想时机到了。一天夜里她早早的与我上床了，她把嘴巴贴近我的耳朵说：“大哥啊！我把心全都交给您了，您满意了吗？现在我们之间总不能再分你我、再留有隐私了吧？”

我说：“是啊！我做梦也想不到人生还有这步桃花运啊！我每天不是您说一我不二了吗？我的行动不是都证明服你了吗？您还要我的什么啊？”麻婆紧紧地抱住我柔声柔气的说：“我知道，知道！我们的心是黏在一起了，可您还有私心，还有秘密没有透露出来……”

我说：“我的一切都在你心里，家里的一切都在你眼里，财物支出都在你的手里，我还有什么呢？您说吧，只要我有的、知道的，全部告诉您！”

麻婆哈哈大笑说：“这才是我的好男人。”她一边用柔软的肉体将我像孩子似的焐着，一边嘴对着嘴的悄悄的说：“大哥啊！我们抱在一起多幸福啊！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百夜夫妻恩海深。”更何况我们这么长时间了。我们之间不应该有任何隐私了，为了使我们的幸福万年长，我们之间必须彻底沟通，您必须告诉我，您家祖辈在南山一带不是有名的首富吗？您们家的浮财难道没有了？……”

我这时才恍然大悟、如梦初醒，麻婆费尽周折，良苦用心终于暴露出来了。我哈哈大笑说：“那都是人家的胡说，我家祖传的浮财——银圆挑进挑出虽然用箩筐装的，但早已被我两位夫人治病和养育子女花光了。您想，不然的话我们这些年怎么过啊？”麻婆更娇气的拉着我的手按在她的乳房上说：“有！有！拿出来我们享受吧？让我们过上几年幸福的生活吧！……”

麻婆三番五次地采用过分温柔想探出我家“浮财”的奥妙，我这时才恍然大悟。尽管她甜言蜜语，淫乱手法始终达不到目的。心想还是亲自动手吧。于是她借口家具安放不整齐；床位安放欠美观；砌造灶台不吉利……种种借口，翻箱倒柜、改装门面、搬上搬下、楼上楼下翻了个遍，一无所得。

后来经高人指点：空间找不到一定埋地下、墙壁里。于是她故意请了个风水先生，在家里、屋前屋后转了一圈。临走时留下两句话：“家道若要保平安，门窗必须重开创。若要人丁兴发达，地基必须重平好。”接着她就大造舆论，说什么门窗需重开，地面要整修……然后她仔细观察，用手指轻轻地敲墙壁，那里敲不响就开门，哪儿有怀疑就开窗……

并想出了挖地下的理由。麻婆以这里地不平、那里地太高；这里要挖沟排水，那儿要填平堵洞。花尽心血寻找，仔细观察琢磨、认真挖掘研究。家里家外先泼水，再看那儿地先干燥先从哪儿下手。室里室外、房屋四周掘地三尺。还是一无所获。

这下她心劳日拙、一反常态、撕下了假面具，露出了狰狞的面目。撕心裂肺的吼叫说：“你这个富农真狡猾，我真心实意的服侍你，你却没有一句真话，看不出你还如此顽固。你要知道我就是凭人家说你有浮财才嫁过来的，不然一千个麻婆也不会嫁给你这个倒霉的富农！”

还更险恶威胁说：“你这个不老实的富农私藏金银珠宝，我要上法院告去。”这种文盲加法盲，只顾想银圆的小人之心还能说出什么道理啊！麻婆由于达不到个人的欲望，就把满腔的冤仇全都发泄在我身上。从此家里就出现了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吵得鸡犬不宁、人无安日。并采取了有时不烧饭，有时不起床，有时怨天咒地砸家具等种种残酷手段，妄想从我这把老骨头上轧出浮财来。可怜的一儿一女实在受不了虐待，女儿只得早早出嫁了，儿子外流，弃家出走，自找活路。剩下我这个孤老头天天看她的脸色，夜夜受她拳脚，时时受她的气……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又说：“如今是麻婆大权独揽，坚壁清野，我不过是她搜索浮财的人质。想当初，一碗甜汤圆，一阵迷魂汤，带来如此大灾难。弄得我死也死不得，活也很难活。这女人正是：

行动周家母，

心凶武大妻。

只求莫人知，

万事都能为。

说完像求救似的两眼直愣愣的瞪着我……

“大伯，您的苦衷我理解，您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应该尊重婚姻并非猴戏，一旦结为夫妇，就得相互尊重、包容，过好两口子的日子。您当前的处境虽然不好过，但要想开些，放大量，让她三分又何妨……”

我接着说：“杨绛先生对处理夫妻间的关系，曾经有过高见，我不妨说给你听听，也许对你有点启示吧？”

杨绛先生说：“其实一个女人哭不了几次，哭着哭着就开始恨。恨着恨着就开始狠，狠着狠着心就开始淡，心一淡，生活就开始平静了。以前不说话是在生气，现在不说话是在调整情绪，每调整一次情绪，你们的关系就淡了一点。你以为女人沉默是在跟你较劲，其实是失望，是疏远，不被重视的她，每秒都在后退，你有过躺在床上，眼泪划过鼻梁，流进另一只眼睛之后，流到枕头上，再浸湿头发，鼻塞到窒息的那种经历吗？其实让人难过的不是身体累，而是无法倾述的憋屈，是情绪失控的自责，是崩溃时无数次憋回去的泪水，还有心里想了一万遍没有说出去的话。

跟你在一起是为了有个依靠，有人疼，而不是天天当个辩论的选手，不想博弈，不想权衡利弊，都不是每天思考到底还值不值继续走下去，你毁了她的婚姻所有的幻想与美好，你让她遭受到别人的非议与耻笑，你让她丧了对人的基本信任，你让她不敢再去爱了，你让她显得浑身都充满了负能量，你让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恨意，都说这个女人变了。是的，是变了。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再不变，那她就是个傻子了。她开始变得浑身都是刺，自己不保护自己谁来保护，别总记住她的阴阳怪气，嘴不饶人，要记住她陪你一起走过的路，该反省的是你的见识与眼光，而不是她的真诚与善良。如果有一天她离开了，不要问为什么？回头去看看那些细节，那里面全是答案。一路走来跌跌撞撞，一步一个教训，没有任何人成为她的避风港，唯有她自己是自己的庇护所。”

富农大伯听后满脸羞愧地点点头，沉思了半响，语重心长地说：“谢谢老弟的开导，刚才的这系列‘金玉良言’对我受益匪浅，我会以‘座右铭’铭刻在心，永世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