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徐祯霞：狗子卖菜

狗子，并不是狗，是一个人名，一个年迈的单身男人的名字。村子里，有这样一个习惯，人名叫得越贱，就越好，比如什么猫啊狗呀猪呀什么的，还有叫闷子、呆子的。老话说，穷人的孩子天照应。人们以为孩子的名取得越贱就越好，在普通人的眼里，长寿、平安，就是人一辈子最大的幸福。

认识狗子，应该是在很小的时候吧。因为家里劳动力缺乏，在农忙的时候，常常会请狗子来帮忙，种呀、收呀的，当然，不是白帮忙的，母亲常常会以酒菜相待，而且每天还会给五块钱的工钱。父亲在家，现给，父亲不在家，就记着账，等回头再干活了一起兑付。

说到这里，可能有人会问，为什么我们不请别人，单单请狗子呢？因为在四个队里，就狗子一人卖工，而除了我们和村里另外的两家人，也没请工的，当然，最主要的是没人愿意付这个工钱。农村，家家都不容易，除非万不得已，不会花钱请工，而我们家因为父母年迈，一些劳力活，父母做不动，我们也做不了，只有请狗子，来帮我们解决一些生活中的困难，因此，狗子的赚钱范围，也就在仅仅限于我们几家人当中。

这么说，大家也能理解，狗子的家境并不怎么好，要是好，也不会靠卖零工为生。

狗子自小就没有父亲，是跟母亲生活，母亲是一个很少出门的女人，言语很短，跟周围人似乎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交往，每天就是在自家屋里忙出忙进，做一些家务活，能够看见她的时候，也就是在她自己的家门剥剥豆角，刮个洋芋，或者是搓个玉米粒什么的，因此，至今，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因此，狗子算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好在农村，家家都有点地，可以种上庄稼和蔬菜，一天只要勤劳，肯干活，吃喝基本上不成什么大问题，狗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别人家的孩子都长得小牛犊子似的，可狗子一直瘦瘦小小，像是一个没有开包的花朵，窄窄的额头，小小的下巴，只是一双眼睛长得大，像是两只铜铃，因此看过一眼他的人肯定都会印象深刻，过目不忘。而我，对他的印象便是如此。在我眼中，他首先进入我视线的便是他一双生愣愣的眼睛，还有那瘦小猫着腰的小个子。

别看狗子瘦瘦小小的，却一把好力气，别人搬不动的东西他能搬，别人扛不动的东西他能扛，估计，也是因为家计的原因，自小锻炼成的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都是逼出来的。想干也得干，不想干也得干；能干得干，不能干，还得干。要吃饭，要生活，就得如此。

狗子因为四处卖工，在方圆几十里的地方，人都知道，很多人是因为才华和威望让人关注和知道，而狗子却是因为一无所依四处飘泊而让人关注，大家都知道当地有一个狗子，一个能干活，也能吃肉喝酒的廋小个子的男人，狗子就是以这样的形象在村里村外生活的。

一晃，狗子到了成家的年龄，但是却没有肯嫁的姑娘，尽管狗子勤劳，也并不笨，但是，就是没有姑娘向他抛来橄榄枝，慢慢地，他觉得自己的婚姻是个难题，他着急，他年迈的母亲也着急，都觉得婚姻成了他眼前最当紧的难事。

在男婚女嫁的事情中，人们会看家庭条件，也会看人，当然，对于多数女孩子来说，相貌是第一位的，人嘴上都说不要以相貌取人，但是多数人在选择对象的时候，仍是以相貌取人。人对人的好感，首先来源于第一印象，再者就是源于精神内涵，对于狗子这样的人来说，没有读过什么书，谈不上内涵，而他的外貌又确实属于那种不能取悦于女孩子的人，因此吧，自由恋爱基本上是没戏，没有哪个女孩子会主动向他示好，也没有哪个女孩子会给他送秋波，而他看上的人又多半看不上他。如此，便一年一年的过去，狗子仍是单身汉一个，在农村，单身汉又不叫单身汉，它被人们叫做光棍，打光棍。

当别人都有室有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时候，狗子有些急了？自己每天起来忙，到底为啥忙？自己每天起来忙，又究竟为谁忙？？

有人见狗子急了，便替他出主意，说好的女人找不到，找一个能过日子的也行么，好赖生个娃，也算一份正常的生活呀，狗子觉得说得也是，自己这样的，要相貌没相貌，要家境没家境的，好的找不下，找个能过日子的也行，可这样的人，哪里有呀，就算自己愿意，也得有人呐！见狗子同意，人便说，我有一个亲戚，年龄也不小了，人是一般的人，能做事能干活，就是不会说话，说是小时候吃药吃坏了的，估计以后生娃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但跟你过日子，是没有问题的，狗子便顺坡下羊，对他说，那就有劳你介绍吧，我同意这事。

其实，在普通人的生活里，有时婚姻，也就是这么简单，在没有什么人可以挑来挑去的时候，婚姻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搭伴过日子，只要能在一起吃，能在一起住，能生个娃就行，一切就是这么简单，它没有那么多的感官和情感上的纠葛。

见狗子乐意，介绍的人也上心了，很快就把那女的带来见了面。这一见，让狗子看到了生活的希望，虽然不会说话，但她是一个女人，是一个晚上能够陪伴自己的人，而且是能够给自己生娃娃的人。这，也就已经让狗子很满足。

双方父母也都没有意见，省去了订婚的程序，直接结婚。当然，狗子的婚礼也是简单的，家里没什么钱大办喜事，就两家人在一起吃了个饭，其实啊，要说狗子，在这个村子里，似乎也是没有什么亲戚的，他们是外来的流民，在当地无根无基，土改时划拨的土地和房子，到现在，依然那样的住着，房子老旧，四处是烟尘，将墙熏得乌七八黑的。即使生活条件差点，但狗子也成了一个有媳妇的人，终于活得像个男人的样了。

狗子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人，对于生活没有太大的希望，但是从来也不绝望，不管在什么时候，他都勤劳着，乐呵呵的，似乎在他眼里，生活就是一日三餐，老婆孩子热炕头，他对生活要求不高，也没有大的抱负和理想，而正是这样的人，烦恼少，生活得也实在。

看着狗子，我常常想，为什么很多人不快乐呢？大抵是因为欲望太多！对于金钱的欲望，对于物质的欲望，对于情爱的欲望，对于权力的欲望，对于身份的欲望，而狗子什么也没有，但是他却也不会为这些东西烦恼，天天乐呵呵的，在他来说，生活无非就是穿衣吃饭。

一切似乎都是按着狗子的希望在进行了。一年后，他的老婆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奇怪的是，女儿既不像他的妈妈那么普通，也不像他那样楞角分明，女儿长得白白净净的，大大的眼睛，双眼皮，估计这一点，是遗传了他的，旁人都为他祝贺，一对老实的父母却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儿，这真是老天爷的恩赐，狗子更是喜出望外，每天除了下地干活，就是抱着他的女儿不撒手，就在他的女儿出世后不久，他的母亲过世，想必老人家看到家门有后，自己的儿子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和过日子，就放心地撒手而去。

女儿一天天长大，会笑了，会翻身了，会走路了，慢慢的，竟然开始说话了，狗子咂摸着，证明介绍人没有骗他，女儿是正常的，老婆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并没有影响到女儿，这是一个身体和大脑都健康的孩子，这让狗子有多兴奋和喜悦呀，甚至抓狂，自己也能养和别人家一样的孩子啦，而这个女儿将是他未来生活的全部希望和寄托！

在女儿周岁那天，他也依着旁人的样，给女儿抓周，狗子也想知道女儿长大了会做什么，是像自己一样种地呢，还是会像村里有的人一样，去外面工作？于是，他摆上了算盘，书本，吃的，玩的，把女儿放在上面，让女儿去抓，结果女儿抓了一本书，狗子高兴的，爸没有读到书，我娃要读书了，虽然狗子没有读到书，但是女儿能断文识字，也是狗子对于女儿给予的希望。

一年后，他的老婆又怀孕了，次年，给他生下了个儿子。在农村，儿女双全，算是天公作美，是非常美满的家庭，有人想儿子，却生的是女儿，有人想女儿，却生的是儿子，有人一连生几个女儿，又有人一连生几个儿子，为此，逃计划生育的，躲胎的，罚款的，都有，为了一个可心的娃儿，一些人宁愿被罚款，宁愿对抗计划生育政策，也要偷着生。而狗子呢，一个不会说话的老婆，竟然给他生了一对儿女双全的娃儿，这是哪里积来的福气呀，最让他欢喜的是，这喜从天降的儿子，也如女儿一样长得漂亮，浓眉大眼，黑黑的头发，白白净净的小脸蛋，全然不似他这个黑瘦的父亲。

用村里人的一句话总结：老天是公平的。

狗子虽然有了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但是他依然在卖工，这么多年来，卖工依然是他生活的一个常态。此时，我们已经搬到河对面的新家中去了。由于退耕还林，好多地不让种了，加之父母年迈，我们子女不在身边，也不用再种那么多地了，只种了点门前的半坡地，小麦啦，玉米啦，豆角啦，加之各类蔬菜，一样种上一点，够一家人吃，甚尔可以给我们在外面的子女有一点拿的，就足够了，父母年老体衰，也确实种不了那么多的田地了。

因此，在每年春耕和秋收的时候，父亲就会叫狗子来，给我们挖挖地呀，收收庄稼呀，轻的活，比如下种呀，锄草呀，父亲觉得自己可以做，一些体力活，父亲吃力，就让狗子来帮我们做。有时，他从我们门前路过，父亲会招呼一声；有时，父亲也会上门去叫一下，反正，狗子是逢叫必到。多年来，他常给我们家干活，我们没拿他当外人，他也没拿我们当外人，也比着村里的一些晚辈亲戚称呼我们，成了一种很自然的默契，当然，另一个愿意来我们家干活的原因，也是因为母亲饭菜做得好，我们从来不亏待给我们干活的人，他觉得在给我们家干活的时候，不但可以赚一点油盐酱醋的钱，而且也可以顺便改善一下伙食。因此，我们有事，一唤，他立马就来了，在村里，母亲的饭菜是一绝，而母亲也以厚道贤淑而名扬村内外。

几年后，母亲过世，父亲由于思念母亲，在母亲过世的第二年冬天，父亲也随母亲一起走了。父母故去，老家的房子空了起来，田地也荒了起来，那些梨树、核桃树、杨桃树下，不再长庄稼，都长成了半人深的蒿草，没有人耕种的土地，便成了鸟雀的家，而我们便也很少再回老家去。没有人住的房子，衰败起来很快，起先是墙皮脱落，门锁上锈，再后来便残破不堪。父母在，家就在，父母不在，老家也就仅仅是个房子啦。此后，老家终成记忆。

某一年回老家，听村人讲，狗子的老婆坐车坐丢了。前面说过，狗子的老婆不会说话，也不识字，在家跟前呆着可以，但出远门，是有着重重的障碍的。可是，做为母亲，天然的母爱，让她又是关心爱着自己的女儿的，家里蔬菜种得多，吃不了，女儿却时时在外面买菜，她就摘了些西红柿和青菜，去给女儿送，本来嘛，是去过女儿家的，知道路咋样走，也知道要坐公交车。可是，此前，都是人带着她，可是，就在这一次给女儿送西红柿青菜的时候，狗子的老婆走丢了，据说是坐上的车，却不是公交车，而是到西安的大巴车，因为她不会说话，不识字，上了车，车就给她拉走了，因为没法交流，不知道她是哪里人？家在哪？也没有办法正常沟通。多数人猜测，估计客车将她拉到西安，她便随众人一起下去，便不知了去向。这一走，狗子的老婆再也没有回来，狗子和一双儿女四下里寻找，在西安找了好多天，却也未能找到，狗子老婆像是自人间蒸发了一样，彻底消失了，一个不会说话的文盲女人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这件事，对狗子打击很大。几年时间，狗子变得苍老，儿女大了，老婆本是自己最大的依赖，可是，临到老了老了，老婆却无端地失踪了，半生的夫妻，到了终老，却没有伴儿了，心里不免分外凄凉，众人也只能为他叹息着，却也没撤，帮不了他，也没法帮他找到老婆。

在我以为，估计狗子会因此垮掉，没有了数年来相依为命的老婆，他也不再有生活的热情和动力了，估计也就天天坐在门口拢着手晒个太阳，静待时光流失了，多数人遭遇生活的打击都会这样。

可是，某一天，在街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脑子立时蹦出两个字：狗子。哎哟，几年下来，我以为狗子都不在了呢，或者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没想到，却好端端地居然来到县城卖菜，我好奇着，他见我，也认出了我，说，自己种的菜，吃不完，拿一些来卖，现在跟儿子媳妇生活在一起，务务农活之余，帮他们带带孩子。我问他，老婆呢，回来了吗？他脸色顿时暗沉下来了，说，回不来了，都好多年了，还不知道是生是死呢？说罢眼圈红了。是啊，一个不会说话的人，消失在外，数年来，究竟流落到了哪里？也没法知道，真是生死未卜哇！

此后，便时不时地见他在街上卖菜。或者，他卖菜，也是纪念老婆的一种方式，老婆是在给女儿送菜时走丢，看到这些菜，他仿佛就看到了老婆。有时，我会买一点，照样付钱给他，他卖自己家里种的菜，也会卖山野菜，比如说韭菜啦，兔叶啦，还有蒲公英啦，每次不多，都是用一个蛇皮袋子摆上一小堆，多半一早上也就买掉了。看着狗子，我想想了他的一生，也想起一些贫困户，如果他们也能像狗子一样勤劳，用自己的双手自食其力，怎么会贫穷呢？从小时候，在我的意识里，狗子就是村庄里一个最贫穷的人，可他这一生，踏踏实实，从没好高骛远，只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靠自己的劳动赚钱和生活，他这一生，除了那个走失的老婆，其它方面，也没有比别人差多少。别人有家，他也有家；别人有儿女，他也一样有儿女。生活稳定，吃穿不愁，因为劳动，还锻炼了一副好身体，我不知道他的年龄，但在他的头上还没有看见白发，只是额头上有了些深深的印纹，可是谁又能扛得过岁月呢？尽管根据我的判断，他的年龄已经不小，人到这份上，还能有一个硬朗的身体，也算是值得欣慰的了，比那些坐等扶贫，依赖国家，全靠向国家伸手四肢健全的人，我觉得狗子这个人和他的一生，都是值得人肯定的。人，不管在哪里生活，穷一点，都不怕的，就怕懒，不肯上进，还好吃懒做，穷不怕，只要愿意改变，只要肯付出辛苦，想把日子过好，一切都只是暂时的，一切也都会变好的。

心态决定人生，心态也决定人生的方向。

下雨了，狗子正低着头拾菜。我说，就这些了？他说，就这些了！我说，我买了吧，省得你再背回去。他感激地朝我笑了，说，那感谢你，老帮我！我说，没事，总是要吃的呗。我买了他最后剩下的菜，他迅速地收拾了摊子，背上小背篓消失在人群中了。

（注：此文刊发于2023年《四川文学》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