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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振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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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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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树沟昔今

友人阿成携妻儿来东北玩雪,而且是慕“雪乡梨树沟”而来。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但在确定景点时我对其讲了两件事:一是他要去的梨树沟虽亦称“雪乡”,但并非摄影作品《雪乡》中所表现的地方,而是我省近年开发起来、同样是以雪为旅游资源的一个景区,但有没有“正宗”的雪乡那么好要有精神准备;二是我年轻时去过这里,我不相信这个当年“穷得要命,土得掉渣”的山沟,突然就有了吸引天南地北游客的魅力,所以劝阿成如决意要去,还要做好预防“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物资准备。

阿成长得干枯瘦小,偏偏敢于弄险,在听过我的介绍后,对这个山村的兴致不仅未减,反倒增添了几分。而其夫人、儿子也跃跃欲试,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

用了大约三个小时,我们从省城来到梨树沟所在县城。从这里到目的地还有一百公里,但我在这个县工作时,汽车只通到乡政府所在地新安,从新安到梨树沟那十多公里路,春夏秋三个季节都进不去汽车,只能靠马车或拖拉机与外界沟通。即使是冬季,也只是在刚上冻时能跑几天车,等到大雪封山,路上就只能走爬犁了。

当时梨树沟与很多山村一样,周围的大山好像专门为画家而生的,看上去煞是好看,奇峰怪石,万仞千壑,画出来也“风光无限”、也“江山多娇”。但搞工业交通不便,搞农业地无三尺平,一块田地比一床棉被大不了多少,靠啥活着呀?当时山上的林木资源还算丰富,但生产队没有采伐权。为了给村民点生路,乡政府每年都去林业部门协商,争取点木材指标。但上级规定村里采伐的木材只能加工成木制品出售,提高点收入,如违反规定在运输途中就要被检查站扣留。

当年,我就是为单位定制门窗才“莅临”这里的。虽然我们选的是汽车能开进村的季节,但道路也不好走。自过了新安,转过山口,就觉得汽车好像在大山夹缝里穿行,前后左右都立着冷酷的山崖,而且一个个都板着面孔,让人望而生畏。分明是晴天,雪片却不断飘落,搞不清来自天上还是山顶。路上的积雪比山外厚得多,根本看不清哪儿是路的边缘。更不幸的是在这个季节,梨树沟村民出来进去都靠爬犁,把路面拖得溜光铮亮,汽车在上面总是横着出溜儿,随时都有滑进路边深沟的危险,害得我们只能以爬犁一样的速度蜗行。

汽车进村了,这里的雪更大,大得好像整个村庄都被埋住了。看不出房子的形状,找不到正经的路,不仅没个人影,就连狗叫都听不到,一幅“狗为家贫放胆眠”的景象。这死一般的寂静让我想起小说《林海雪原》中夹皮沟被土匪洗劫后的情景,而且开始猜测这个梨树沟能不能就是小说里那个小炉匠栾平的三舅家呀。

司机看出我的心思,便按响了汽车喇叭,这声音震动了周围的群山,让它们像报数一样,有节奏,有层次地传来回声,同时也把房檐、树梢上的雪震得一片片,一条条飘向地面,让梨树沟有了动感。

喇叭声首先唤出的是一群孩子,他们穿得破破烂烂,小不点的还穿着开裆裤子,跟在汽车后面边跑边“嗷嗷”叫喊。

喇叭、回声和孩子的喊声吵醒了山村,随即,各家就陆续响起了开门声,犬吠声。此刻,我才想起东北话“猫冬”这两个字,但我却不理解,整个屯子都这么“猫”着,靠什么活呀?

司机将车停到村长家门口,尚未停稳,从房子里就迎出一大帮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妇女还趿拉着鞋,抱着孩子。

那是一个“听诊器、方向盘……”都上讲的年月,特别是在这样的山区,出来进去连个交通工具都没有,有的老人活了几十年连火车都没见过,所以谁要认识个司机,那还了得?于是,我们的司机便成了这里最尊贵的客人。

主人带着我们穿过烟熏火燎的厨房进到屋里,首先看到的是与门相对,摆在万字炕上的一对木箱,箱子后面的墙上挂着好多镜框,有的镶着奖状,更多的是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箱子上摆着十几只空酒瓶和罐头瓶,擦得干干净净,不知是在炫耀喝过“棒酒”,还是另有他用。

南北两侧是两铺火炕,见方的地中间,用砖砌了一个炉子,上面扣着半个大油桶,里面的木柈子烧得“呼呼”作响,稍微靠近都烤得慌。

我们被让到南炕上坐下,而且被热情地推到炕里。这时我才注意到炕头上还盘腿坐着一位老太太,看其做派,必定是村长家的长辈。老人一看来了这么多戚儿,乐得皱纹和笑纹堆到一起,跟当地出产的山核桃一模一样。只见她一边同我们打招呼,一边把她那比胳臂还长的烟袋,从坐在炕沿上的客人中间伸过来,在炕沿上“咣咣”磕了几下,然后用烟袋锅将远在炕梢的烟笸箩勾过来,熟练地将烟袋锅里塞满叶子烟,回身拽起挂在窗台一侧的火绳,把绳头放在烟袋锅里,“吧嗒,吧嗒”,几口就把烟点着了。正在我为老太太将烟熄灭又重新点上纳闷时,只见她扯起上衣大襟,用比外面干净点的大襟里子,擦了擦烟袋嘴,双手递给了我们的驾驶员。嘴里还说着:“又是你呀,来,汽车技术员,抽一袋。”

老太太对司机的称呼我闻所未闻,但此刻我已顾不得研究称呼了,眼前我最感兴趣的是我们司机对老太太递过来的烟袋怎么处理。不接吧,这是老人家一片心意。抽吧,老人家刚“吧唧”完,又用大襟擦了擦。让我没想到的是,我们的“技术员”竟痛痛快快、乐乐呵呵把烟袋接过来,随后也像老太太一样,盘腿大坐,把烟袋伸到嘴里,一边大口大口地抽烟,一边和认识的、不认识的,嘻嘻哈哈地唠起来。

开饭了,饭菜出人意料的丰盛,虽然烹饪方式以炖为主,但居然有狍子、山鸡、猴头蘑菇等山珍,我猜想他们肯定是把过年的东西都拿出来了,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据村长讲,在他们这儿打点野味并不难。“汽车技术员”也证实,说有一次他过来,村长觉得没啥招待的,就让一个猎户上山去打点什么。不到一个钟头,猎人真就提着两只山鸡回来了,就像抓自己养的鸡那么方便。

几十年过去了,但穿开档裤子孩子、“汽车技术员”、老太太的烟袋,一直都储存在我的脑海里,让我对这个地方居然能成为旅游区充满了好奇。

越野车停下了,我也从回忆中回到眼前,回到几十年前汽车不能继续往前行驶的新安镇。但此刻我连似曾相识的感觉都没找到,变化实在太大了!原本只有几间砖房的公社所在地,高楼鳞次栉比,饭店、旅店、游戏厅应有尽有,街道路口也都有信号灯在闪烁,但也同样有人车抢行和堵塞。原来这里已成为山区与内地物产集散地,而且其对象早已不限于梨树沟与外界,也不限于相邻的两个省,而是来自全国各地。此外,从入冬开始,这里几乎每天都要接待来自境内外几十个旅游团,还有数以百计像我们这样到梨树沟及附近几个山村来玩雪、赏雪的游客。

在通往梨树沟的路口,有个一眼望不到头的山货市场,高大宽敞的大厅里,几百个摊位上摆放着山里出产的人参、鹿茸等名贵药材,还有蘑菇、松籽、皮毛、经过加工的山野菜等各种特产。而另一个区域,则是从外地运来的服装、鞋帽和其它生活必需品。市场里顾客熙熙攘攘,吆喝不绝于耳,一点都感觉不到冬天的寒冷和山区的偏僻。

阿成一家对眼前的一切都爱不释手,都挪不动步,觉得什么都便宜,虽然我一再劝阻,还是没走出多远便已大包小裹,收获颇丰。

准备进山了,奇怪的是在这里的一切都发生了巨变的时候,从新安去梨树沟不通汽车的状况却没有改变。所有驾车人,都要将车辆寄存在设施完备的汽车旅馆,改乘当地交通工具进山,但不是因为道路不好,而是“另有所图”。

为满足游客进山的需求,旅游公司在这个大约十公里的路段上安排了多种交通工具,有轻型履带拖拉机拖拽的大蓬车,有带蓬或不带蓬的马爬犁,有被调低了时速的雪地摩托,会滑雪的人还可以租用滑雪板,像少剑波带领小分队剿匪一样,直接飞进梨树沟。

我们是选了一挂马爬犁进山了。同样是这条路,同样是我当年进山的季节,但我此刻的感觉与当年却全然不同。厚厚的积雪,迎风挺立的青松,把远山装扮得白一片,青一片,那颜色深浅有致,浓淡相宜,恰似一幅幅水墨画挂在天际。即使是近处的山崖,也不再那么凶险、可怕,反倒像山水画中特意皴出来的褶皱。

路上不时有各种交通工具超越我们或被我们超越,也不时有一辆辆大篷车、一挂挂马爬犁拉着志得意满的游客从山上下来。特别是当看到雪地摩托从身边掠过,转眼就消失在前方时,阿成的公子直拍大腿,悔不该与我们同坐爬犁,没有体验那种“穿林海,跨雪原”的感觉。路上,我们还眼见十几个学生脚踏越野滑雪板,手执雪杖,像被一根绳子串起来一样,一个紧跟一个,在路边飞行,而所有这一切,包括漫山遍野的大雪,都让阿成一家在爬犁上手舞足蹈,笑逐颜开。

一道用松枝搭成的彩门告诉我梨树沟到了,但除了地名,与我的记忆已经没有什么相同之处了。低矮的房舍已荡然无存,有的是一排排,一幢幢错落有致,供村民居住,同时也用作旅游民居的小楼。农民造房子和穿衣戴帽一样,喜欢个鲜艳的颜色,于是在远山和白雪映衬下,梨树沟就成了一个用积木搭起来的童话世界。

在打量我住的小楼时,我发现周边的雪是那么晶莹,就像少女在展示守身如玉的纯洁。旅馆老板告诉我,这里的雪整个冬天都可以挖回来煮饭煲汤。

我向主人问起当年的村长,他们说几年前他已经退休搬到县城去了。人就是这样,城里的向往山村的恬静原始,而乡下人又偏偏喜欢都市拥塞繁华。可也是,不然哪有阿成一家的万里迢迢?哪有雪乡今天的繁荣。

晚上,阿成的公子被导游带到篝火旁蹦迪,这时,整个山村就像一锅沸水,到处都晃动着羽绒服的鲜艳,满街都是扛着滑雪板,或者用爬犁拉着孩子的游人。红红的冰糖葫芦诱得人难以自持,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年轻人咀嚼灶糖那嘎嘣嘎嘣的响声。我陪阿成与夫人去篝火旁看了看,发现那熊熊的火堆竟然是激光制造的效果。看到这里,我才相信宾馆老板告诉我雪水可以饮用的“神话”,才理解了为什么梨树沟至今不通汽车的原因。由此,我特别钦佩这些身居大山深处,却舍不得消费大山的“山里人”。钦佩这些朴实的农民正在实践绿水青山与金山银山的辩证关系。

夜深了,阿成舍不得山村的夜景,他久久站在院子里,看着这天赐的铂金、白银,看着眼前这迷离颠倒的世界,看着挂在灯笼杆上的大红灯笼,并且发现近者送来的是喜庆与欢乐,远者则在俏皮地眨着眼睛,让人浮想联翩,让心儿跟着它们一起摇晃、颤抖,随后便醉了,碎了。

我与阿成睡在一铺炕上,在这静谧的夜晚,听着窗外时而传来几声犬吠,也是一种享受,可阿成却与我争辩,说他听到的是狼嚎。既然无法考证,我也就顺水推舟地应下了,不料此公竟假戏真做,回广东后在他发表的游记中真就将这种声音写成了狼嚎,害得我几次接到朋友电话,透露出特意过来聆听这“天籁”之音的愿望。

清晨,我们坐爬犁离开梨树沟,此刻正是东北人称“小鬼呲牙”,也就是一天最冷的时候。吐出的每一口气,都是一团白雾。坐在爬犁上,刚走出一两公里,衣服就被冷风穿透了。我们喊住驭手,“滚”下爬犁,跟在后面小跑。此刻,阿成才注意到拉爬犁的马儿浑身上下都挂满了雾凇,由红色变成了白色,而驭手的狗皮帽子和胡须上也都结着冰霜,与圣诞老人有几分相似。阿成不顾寒冷和麻烦,掏出相机照了又照。随后,他问我驭手为什么不戴口罩,我说一是为视野开阔;二是为了让牲口能听清口令。再说东北有句俚语叫“小孩的屁股,车老板的脸,都不怕冻。”

阿成夫人听到我的解释,一本正经地问我为什么将这二者相提并论。她的问话逗得赶爬犁的老板儿都笑出声来。随后,爬犁上的几个人都“哈哈哈”“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把笑声留在通往梨树沟的路上,留给了雪乡的今天和明天,留给了那些已经脱贫致富的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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