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 傅
我是有师傅的人,虽然我们之间不是那种门派关系,但也不像“穿上工作服,都是师和徒”那么简单。师傅对我影响很大,这是我多年来一直想着他,至今还在想他的原因。
1965年,我被分配到吉林省内一家尚在建设的化工厂,进厂后就被派到北京化工实验厂实习,待基本建设结束后回单位开工。
我实习的工厂当时是化工部直属,管理水平和工人素质都很高的企业,在接受了安全教育后,我进入岗位,见到了师傅。在此后八多个月的学习期间,师傅一直称我为“徐”,好像是外国人在叫我。起初,我对师傅赐予的“法号”并不习惯,但细一琢磨,觉得师傅的叫法不无道理。因为那年我虽然只有20岁,但“长得挺着急”,个子又挺高,显然没有当“小徐”的资格。可师傅又不能称徒弟为“老徐”,在这种情况下,本来还有“大徐”可供选择,但师傅个子比较矮,比我矮一头,想来一定忌讳这个“大”字,于是,在综合上述因素后,整出个“徐”。看来我的“自然情况”刚进厂就给师傅添了麻烦。
我认识师傅时,他在我实习这个岗位已经干了六年,给全国几十个企业培养了近百名技术工人。此间,师傅还常常被兄弟单位请去指导原始开工,帮助解决生产难题,是个技术很过硬的工人。
师傅在带徒弟方面有其独特而成熟的方法,几个月后就帮助我完成了学习任务。在这段时间里,我也逐渐知道了师傅的一些事情。
师傅的老家在北京顺义农村,距工厂30多公里,是从部队复员分配到这里的。当兵之前,他在农村处了一个对象,在他当了工人后,有人劝师傅与姑娘分手,但师傅觉得不能干那种对不起人的事,毅然与姑娘组建了家庭。
师傅的选择虽然对得起姑娘和自己的良心,但在计划经济年代,一个农村户口的老婆带来的“嫁妆”实在是太多了。首先是当时粮食关系与户口挂钩,一个没有城镇户口的人就没有供应粮,只能到市场去买议价粮,而后者的价格一直是供应粮的两三倍,这是一个工人家庭难以承受的。此外,各单位普遍规定在分房时照顾双职工,像师傅这种情况,根本没有分到福利房的可能,要么两地生活,要么就自己在单位附近租房住,其结果不仅加重了经济负担,而且当时的住房也不容易找到。最为严重的是,当时的户籍政策让人根本看不到解决问题的希望。像北京这样的大城市,每年也只有千八百个“农转非”指标,而且都是有特殊困难的。
面对这么多根本无力解决的问题,师傅婚后一直没在北京安家,他住在单位独身宿舍,吃在工厂食堂。而妻子与孩子、老人仍旧住在老家。在我认识师傅的时候,这种局面已持续了六年多。
我见过师傅的媳妇,也就是我师母,而且每三个星期肯定能看到一次。原因是按工厂当时的倒班方法,每三个星期我们有一次所谓大休,即早8点下班,第二天休息,第三天的下午4点才来接班。每遇这样的日子,我们这些实习生都要去八达岭、潭柘寺等地游玩,对师傅来说则是个回家探亲的日子。这一天,师母早早就会等候在厂门口,接师傅回家。
师傅有一辆自行车,这是他们往来于工厂与农村老家的交通工具,但骑自行车的不是师傅却是师母。
在我头一次悄悄跟着师傅,到厂门口偷看师母时,这位农村妇女给我的印象让我大吃一惊。此前,我以为她既然能用自行车接师傅回家,长得一定膀大腰圆,面目黧黑,浑身都有使不尽的力气。没想到我看到的却是一个腰身纤细的女孩,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看上去就像工厂的青工或者是在这里实习的学生。
师傅有时会发现我和其他徒弟在偷看师母接他回家的情景,此刻,他不但不躲闪,反而会冲我们做一个鬼脸,随即抓住师母的衣襟,高高跳起,像一个顽皮的孩子,蹦到自行车后架上,翘起二郎腿,嘴里哼起一支小曲,轻轻拍拍师母的后背。这一拍好像是师母等候已久的信号,此刻,早就坐在自行车上,用脚撑着地的师母也会对我们回眸一笑,然后一踩脚蹬,扬长而去。
师傅嘴里哼的是什么曲我听不懂,但每次都是这一支,估计他可能在用家乡的小调,舒发“夫妻恩爱苦也甜”的知足常乐,或者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即将与父母、儿女重逢的喜悦。
这种情景虽然看上去挺有趣,但每当我们夸赞师傅与师母恩恩爱爱的感情时,都能看出他眼里的无奈和酸楚。原来每到这个日子,师母都要起大早从家里出发来接他,而且已经接了整整六年。此间,师母感受过丈夫靠在自己后背时的温情,也遭遇过在泥泞小路上地艰难跋涉。每次她出现在工厂门口,上衣都已被汗水湿透,脖子上的毛巾都能拧出汗来。
据师傅讲,一次,在距工厂还有七八公里的地方,自行车坏了。为了不让师傅久等,师母找个地方寄放了自行车,跑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赶在我们下班前出现在厂门口,之后,两个人牵着手走上回家的路。
尽管师傅每次回家都很不易,但在我实习的八个月里,却从未见他缺勤或迟到,原来每到大休结束的时候,师母又会用自行车把他送回来,然后自己再踏上那条30多公里长的小路,返回那个属于她们的家。这时,她没有恐惧、没有疲惫和忧伤,在这位农村妇女看来,这条长路给了她丈夫、家庭和幸福,虽然其中的辛劳看起来无尽无休。
师母的这种感觉是从师傅对她的行动中体味出来的。当时,我所在岗位的工人,每月能领到4元钱保健费,但工厂在发放这笔费用时不是直接给钱,而是发放20张菜票,工人可以用菜票到工厂食堂打出相当有水准的菜。为保证这份保健真正用到工人身上,工厂发下的菜票上标着日期,如果未按日期使用就作废。在刚到岗位时,我常常看到师傅和其他工人换菜票,把自己分布在全月的票集中在某一两天。后来,我知道了师傅换菜票的秘密,原来他所要的日子正是我们大休那天。这天早晨,他会拿出集中在这一天的菜票,用几个饭盒到食堂打出菜来,带回家去孝敬父母,与妻儿共享。
师傅回家后的事情不少,虽然妻子不让他干家务活,但像种园子,收拾房子,秋收之类的重活他不忍心妻子独撑,所以他每次从家回来都很疲惫。但师傅有一套约束自己的办法,为防止在岗位上打瞌睡,夏季,他常常用橡胶水管把自己的头发,衣服淋湿,天凉的季节就楼上楼下跑。
在即将结束实习的时候,我听到了一条关于师傅的好消息,就是工厂根据他的情况和表现,为其填报了将师母户口迁进北京的申请表。但就在我离开师傅的前几天,工厂通知他,师母“农转非”的申请没有批准,而且单位在短时间内也不会再为他办理此事,因为每一张申请表都要占工厂指标。这种打击对师傅是致命的,但我们每天见面时,师傅讲的仍旧是我们回单位开工时应当注意的细节,而这时我头脑中出现的却是师傅和师母已经跋涉了六年的那条山路。
师傅最后也没能把家搬到北京,几年后,当西北一个新建企业请他们单位支援一批技术力量时,师傅主动报名并被选中,对方答应的条件是将其全家“农转非”。师傅一家终于团聚了,虽然离开了北京,却有了一个有情有爱的家庭。
师傅调离北京前,我去看过他,给他带去了一点熬粥吃的红高粱米,这是实习期间他无意中流露出的最爱。那次,师傅还用他有限的供应粮给我买了数倍于高粱米的挂面。此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
师傅、师母,你们现在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