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毕业后去外地工作,外孙因上小学也回了女儿家,接着母亲又去世了,从此,家中只剩下退休的我与老伴。这时,我突然懂得了母亲地唠叨,外孙的调皮,原来都是家里不可或缺的元素,是一种生活气息。可现在,这些都没有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也只能努力去适应。此刻,我觉得最大的乐趣就是接到儿女的电话,为此,如果他们几天没来电话,我就主动打给他们,问问“这几天北京的雾霾重不重?”“外孙这次考试的成绩怎么样?”但次数多了,时间久了,我又意识到这一次次电话都是没话找话,是不该惦念地惦念。可不,雾霾重不重我有什么办法?外孙考怎么样我能帮什么忙?那么为什么我几乎不能自持地要这么做呢?最后,我终于找到了答案,这就是心头已经笼罩了孤独的阴影。
这个答案让我想起母亲,因为在父亲去世后,母亲从六十到七十岁这十年,一直自己生活。对比起来,现在我毕竟是和老伴在一起,还有电视、电脑可以消遣,但母亲什么都没有,那么多年只能一个人形影相吊,连说话也只能是自言自语。
我家共有姐弟5人,大姐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了长白山深处的一个林业局,接着二姐去了松嫩平原上的一个大油田。三姐大学毕业正赶上“知识分子要接受再教育”,被发配到一个乡村学校教书,我毕业后又被分配到吉林地区一个县城。弟弟在响应“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下乡后,因为在当地招工、成家,再也没有回来。
这样,我们五个就分别工作生活在省内的五个地区,但没有一个留在母亲身边。多年来,母亲一直盼着我们其中的一个够调回省城,没想到她竟为此苦苦等了十年。
在这段时间里,我经常借出差之便回家看看母亲。但如果是白天到家,就很难见到她。那时,如果在门口等久了仍未见母亲回来,我还会因失望而在心里责怪母亲,心想这么大年纪怎么不在家呆着。现在,我自己的感觉终于让我悟出了其中的道理,原来当时母亲是在用她唯一能够采取的方式,也就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与孤独的魔影搏斗,打发自己的时光。
在体会了母亲当年的处境和心情后,我仿佛又看到了母亲行走在街上的身影,而且好像比当年还要清晰。
那时,如果是傍晚回家,我就会等在我家附近的一个路口,盼着母亲归来。那些年母亲总是穿一件退了色的蓝布衫,在走路时,她习惯性地把两手背在身后,好像是有意用这样的动作抑制身体一年比一年的弯曲和倾斜。此间,每当有风吹过,我便能看到她头上飘起的银发,而且每次都觉得比上次又白了许多。母亲走路时总是东张西望,但从眼神里却看不出寻找什么目标。她没有文化,连收音机都不愿意听,所以她的思维必定是游离于社会之外的。为此,我知道母亲心里什么都没想,除了惦记远方的儿女,似乎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能引起她的兴趣,只是用这些习惯性动作打发时间。
每次母亲发现我等在路口,脸上都会笑得堆起更多的皱纹,而且会加快脚步。这时,她的两手就会在身体两侧加紧摆动,而其中一只手里一定会有个用手绢系成的布包,里面包着一个烧饼或是两只包子,这就是她当晚也可能是第二天早晨的一顿饭。
母亲每天都到街上转一圈,这一圈很大,算起来至少有十公里,从早晨出去,直到晚上回来,她就这样一步一步往前挪,中途累了,就坐在早已算计好的某个台阶上吃点东西。
母亲不善交际,一整天可能没有一个人同她说话,与她相伴的只有自己的身影和声音,在外面是这样,回到家里也是如此。
母亲后几年的脚步越来越慢了,而且在行进中,还能听到鞋子拖地那“嚓嚓”的响声。这时,她似乎已经没有了把脚抬高的力气,她知道自己的每一步,都在向人生的终点迈进,像即将燃尽的蜡烛,像就要隐去的晨星。
现在我懂得了孤独,这才懂得了母亲。然而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在“懂了”的时候,也已经晚了,晚了。
带着一种负罪感,我叹息人生没有来世,如果有,我一定还做母亲的儿子。那时,我可能仍旧不能给她最富足的物质生活,但有一点我一定会做到,就是不会让母亲再感到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