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摇篮曲

几十年来，有些声音常常在我耳边萦绕，伴我走过童年、中年，现在正把我送进老年。在我听来，虽然它们只属于“原生态”，却美若风抚琴弦。我甚至有种预感，就是在我最后的时日，耳边响起的还会是这些生活中的旋律，其中包括夏夜的蛙鸣；小时候工友摇响的下课铃声；金秋时节农家妇女浆洗被褥的棒槌声；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儿女婚礼上鞭炮的炸响，还有近年亲人从远方打来的电话铃声。我将它们都当作人生旅途中的“好声音”。但最难忘的，则当属母亲哼唱的摇篮曲。

母亲唱过一遍遍、一年年的摇篮曲，是她在哄弟弟妹妹睡觉时植入我记忆的，奇怪的是我仿佛觉得自己还被困在襁褓时就懵懂地听到过这些歌。在我的印象中，每当摇篮曲响起的时候，一幅关东人家安详、宁静的画面就展现在眼前。此刻，母亲总是坐在摇车旁，一边纳鞋底，一边推摇车。这种车就是“东北三大怪”之一“养个孩子吊起来”的工具。小车是木制的，很薄、很轻，两端圆中间直，四周都有尺把高的木板，被红色的油漆涂得特别鲜艳、漂亮。孩子被放在车内，小车则用绳子吊在房梁上，可以悠得很高，而且每次用力都会换得多次来回摆动，使母亲能空出手来干些针线活。现在想来母亲看孩子的那一幕确实很美，特别是在她将锥子向头上一抹的瞬间。

母亲哼唱的曲调与后来歌星们演唱的《摇篮曲》颇为相似，但歌词却全然不同，人家唱的是“风儿静，月儿明，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而母亲多少年唱的都是“狼来了，虎来了，马猴背着鼓来了……狼走了,虎走了,集上给你买鼓了”。现在想起来，大人唱这些东西大概是想把我们吓得不敢睁眼睛，以便早早入睡。

我也偶尔听到母亲哼唱过东北民歌《月牙五更》，此外，还听过一首用老调改编的新歌，歌词是“八路发大兵啊，攻打乌拉城，九月呀，初四呀，半夜交四更，哨口响连声，哎嗨哟……”我知道母亲只是在特别高兴时才会哼唱这种歌曲，但因为母亲一生中很少有这种情绪，所以我听到这类摇篮曲的机会也特别少。

母亲的摇篮曲带给我的是守护、安全和幸福，让我在这个宁静的港湾中睡去、醒来，长大、成人。现在，母亲早已离我而去。母亲走后，我才理解她哼唱的摇篮曲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熟悉、也最好听的声音。可惜此生我再也听不到“狼来了，虎来了”的哼唱，再也得不到母亲多年来早已力不从心、却是最真诚、最无私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