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弟弟同父同母,可是几十年来,弟弟一直没有同我们一起生活。听老人说,他离家的过程是这样的。
解放之初的一天,我们所住的小镇传来当晚在中学操场放映露天电影的消息。母亲一向爱看热闹,所以从白天就开始张罗。可是当晚饭后大家准备出发时,只有两岁的弟弟却睡着了。就在这不去还惦记是回事儿,可走又走不开的时候,邻居崔大娘来了。她看到这种情景,便对母亲说:“你们不是想去看电影吗?要是孩子没地方放,我先替你们看一会儿。”
崔大娘家只有老两口子,没儿没女没亲戚。两位老人开个小铺,日子过得比我们好。因为白天母亲也常带弟弟到她家串门,都挺熟的,加之与母亲相约去看电影的婶子、大娘都说这是个办法,于是母亲便将弟弟送到老崔家,带着我和几个姐姐,跟邻居一起看电影去了。
露天电影要天黑才能放映,等我们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母亲去接弟弟,看到他睡得正香。崔大娘说:“就让他住这吧,明天早晨再回去。”母亲觉得这也没什么,就没有把弟弟接回来。可不知为什么,第二天弟弟还没回来。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在崔大娘的小铺里又吃又喝,已经被“糖衣炮弹”击倒了。
就这样,弟弟在崔大娘家住下了。老两口子对弟弟别提多喜欢,伺候得别提多上心了。母亲则觉得我家五六个孩子,弟弟愿意在哪儿就在哪儿吧。
转眼弟弟在崔大娘家住了三年多,在镇里评选模范孩子时,他还因为被养得白白胖胖,还识了不少字得了奖。弟弟的茁壮成长说明崔大娘伺候和教育的都不错,但两家从未提过是不是将弟弟送给他们的问题。
1954年,我家迁往长春,当母亲提出要带弟弟走的时候,崔家老两口子哭了,整天整夜地哭。但两位老人始终没说一个“不”字,也没提什么条件。
往长春搬家时我们要先坐一小时马车,在一个叫哨口的地方过松花江,然后改乘火车。自马车离开小镇,我们就看到有个人在马车后面跟着。当马车停下时,大家看清了,原来是崔大娘。那时她已经60多岁,却一直跟着马车来到江边。
母亲警觉了,“是不是老崔太太来要孩子,或者来要这几年抚养孩子的费用啊?”姐姐这时已能替母亲分担些事情,她告诉母亲:“你们都不要怕,船来了就赶紧上船,我在后面同她交涉。”
其实问题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复杂,因为在登船前,崔大娘一直都没靠近我们,只是远远地看着。但当她看到我们上船后,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坐在岸边的地上嚎啕大哭,而且边哭边喊着弟弟的名字,让人撕心裂肺,而且有一种如果我们不把弟弟留下,她就不活了的感觉。
看到这种情况,母亲怕硬把孩子带走会出问题,就过去扶起崔大娘,对她说:“大嫂,你别着急,如果想孩子,你就到长春去。有些事儿咱们在长春还可以商量。但这次搬家孩子他爸没回来,我不能就这样把孩子留给你。”
崔大娘信了母亲的话,擦了擦眼泪,站起身子,把弟弟搂在怀里,亲了又亲。最后竟爬上一个高坡,目送着我们远去。
我们到长春还不到一个月,崔大娘就来了。当她看见弟弟时,俩人抱头痛哭。原来弟弟也想她,想她们家,而且还为此病了一场。父亲见状,在与母亲商量后对崔大娘说:“如果你真喜欢这个孩子,就把他领回去吧。但我们之间不能办什么手续,他也不能改姓。”崔大娘千恩万谢,弟弟也兴高采烈。从此,我成了有弟弟的独生子。
论经济条件,弟弟在崔大娘家度过的童年可能比我稍微好点,但在远离母亲这十几年里,弟弟受了哪些委屈,只有他自己知道。
随着年龄增长,弟弟上了小学、初中和高中。此刻崔大爷已经去世,崔大娘与弟弟成了相依为命的亲人。随着崔大娘年纪越来越高,家境也每况愈下。这时,我与姐姐都陆续工作了,经济条件越来越好。为此,我们曾考虑将弟弟接回来。但弟弟不肯,并且告诉我们,今生今世他都不能将崔大娘扔下。
在弟弟高中即将毕业时,崔大娘与弟弟发生了一次争吵,这是自弟弟到她家后从未有过的事。原因是崔大娘执意让弟弟考大学,而弟弟却打算早点参加工作,孝敬老人。“好在”这场争论被“文化大革命”给裁决了。随后,弟弟便成为第一批“知识青年”,被打发到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
下乡后的弟弟惦记着年过古稀的崔大娘,为了让老人早点有个归宿,在谁也不知道下乡知青还会返城的情况下,弟弟与集体户里一位女同学,也就是我现在的兄弟媳妇结婚了。从此,他们和崔大娘有了一个共同的家。
在后来知识青年返城时,已婚青年受到多方面政策限制。为此,弟弟和弟媳在农村呆了一年又一年。
弟弟是读到高三才下乡的,在那些知识青年中称得上是“有知识”的。在一直不能以知青身份返城的情况下,他先到所在乡的粮库扛麻袋、当工人,后来不仅转成了正式职工,还当上了粮库的会计、财务科长,最后成为主管业务的粮库副主任。
此间,弟弟一直将崔大娘当亲人、老人,伺候、孝敬,像对待生母一样。但随着崔大娘年岁越来越大,弟弟家的情况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因崔大娘的存在引发的矛盾就越来越多了。
首先要说的是我兄弟媳妇,她是弟弟同学,早就知道弟弟家的情况,所以,她对崔大娘也像对自己亲妈一样孝敬。但当他们的孩子渐渐长大,并且知道这个奶奶与自己并无血缘时,就未必有那么深的感情,做事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但这却是崔大娘最在意,最容易挑理的地方。为解决这个问题,弟弟与弟媳给他家的四个孩子立下一条规矩:不管谁惹崔大娘生气,“打无赦”!为此,我的侄儿和侄女挨了不少打,受了不少委屈。就连考虑他们的婚事时,都因为家里养着这样一个说不得、碰不得的“皇太后”,吓跑了不少来提亲或相亲的人。最后孩子们不得不主动降低择偶标准,给自己留下终身遗憾。
在崔大娘从八十岁奔九十这几年,弟弟与这位老人的关系进入了最困难时期。这时,弟弟的岳父岳母也被他们接来养老。其实这两位老人自己有退休工资,只是为了有个照顾,才在弟弟家院里盖了两间房子,并没有与他们一起生活。尽管这样,崔大娘仍旧觉得这是对她在这个家庭里“至高无上”地位的威胁。所以,总是找茬与弟弟的岳母打仗。
崔大娘养了几只鸡,弟弟的岳母看到她有时忘记喂了,就到棚子里抓点粮食或鸡饲料,撒在地上。按常理说,这种做法也没啥不对呀,但如果被崔大娘看到,她一定会把小鸡打跑,将地上的粮食扫到一起,扔掉,然后自己再抓粮食喂鸡。弟弟的岳母本来是好心,当然不肯受此羞辱,于是就开始争吵。如果这样的事情仅此一件也就算了。问题是两位老人几乎在每件事上都有冲突,每天都在争吵。时间长了,两个人的矛盾仿佛已不可调和。
当时弟弟的岳母已80多岁,而崔大娘则是眼看奔90岁的人,谁能在她俩之间讲清什么道理?谁能做通她俩的思想工作?一次,两个人又无缘无故地吵起来,弟弟实在没有劝解办法了,便将体重80多斤的崔大娘抱起来,放在一个箱子盖上,随后又把自己的岳母抱到另一个箱盖上,拽过老婆孩子,齐刷刷地跪在地下给这两个“祖宗”磕头,劝她们不要再不缺吃、不少穿地斗闲气了。
两位老太太大概都是头一回坐到这么高的箱子上,吓得四条腿一起蹬打,并且答应不再吵架。然而说归说,吵归吵。
俩老太太的矛盾影响了家庭的安定,万般无奈之下,弟弟和弟媳有时就溜到河边大哭一场,但他们从未有过让哪位老人离开的念头。
几年前,崔大娘、弟弟的岳父、岳母相继去世,弟弟一视同仁地料理了后事。知道弟弟与崔大娘关系的人,都觉得老太太早年没白疼他。
加上生身父母的丧事,弟弟总共发丧了六位老人,堪称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