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老街,沙石板铺就的道路不很宽阔。街路沿着座落不齐的古屋延伸,就像一条条流淌的河道,有些忽宽忽窄、弯曲不直。
古镇中心,一条贯穿南北的道路东侧,矗立一座高大的庙宇。庙宇坐北朝南,庙檐的四角向上微翘,门墙砖瓦为褚红颜色,一对大石狮子静坐在庙门两旁。
庙宇里供奉一尊高大的财神塑像。财神爷身着红袍,威严地踞立于神龛之上。神龛前面的红色方桌斑斑驳驳,上面摆满了供品。供桌前面,一个铜制的香炉中插满了燃着的一束束大香。香炷上面云雾缭绕,袅袅升腾,弥漫了整个庙堂。神龛两侧的黄幔布被熏得一片灰黑。前来进香的人,双手举着燃烧的香炷,跪叩在神龛面前顶礼膜拜!添助了神威,燃助着神气,也给人一种阴森肃穆的感觉。
庙宇前面,有一片很大的广场,广场就是小生意人的云集之地。
同治二年。初夏的上午,半晌的阳光普照山城,天气说热就热了。
一辆带有篷幔的马车,沿着老街向古镇中心驶去……
车夫老汉面色黧黑,身材敦实,一身黑灰色的质朴装束。驾着马车,他时而摇起鞭杆轻轻一甩,鞭稍儿在空中发出“嘎嘎”的脆响声。
路经繁华地段,街面上行人不断,道路越发显得拥窄。车夫目视前方,口说马语,每一嗓“吁吁”“喔喔”的声腔,几乎让满街人都听得真切。他一声声高低缓急,浑厚里透着清亮,且尾音儿含有一股悠长的韵味,即使马车驶去很远,那种袅袅的余音儿仍然遗留在后面。
驾辕的马儿个头高大,样子雄健,浑身一色枣红。随着车夫的马语和鞭响导行,它四蹄“呱哒呱哒”飞驰,响鼻“呲呲”直喷。行驶在曲直不均的街路上,沿途极其顺畅……
来到庙街市场。车夫扳起车闸,跳下马车憨声说:“老太太,到了庙街市场喽。”
车上的幔帘掀开了。郑老太探出身子,身边有个丫头陪同,稳当当地下了马车。
郑老太年近六旬,身材中等偏上,体形微胖,端庄的面庞,一双闪亮的杏核眼睛。她两鬓斑白,发髻纹丝不乱,身穿蛋清色的绣花丝质绸褂,深蓝色绣有花边的宽腿长裤。
丫头身材适中,身穿浅紫色的碎花镶边上衣,深紫色的宽边绣脚长裤,年龄二十几岁。她眉眼周正,圆圆的脸盘,脑袋后面的辫子很长。她的长相不算俊俏,却是样子机灵,散发出一股青春气息。
主仆下了马车,朝庙街市场走去。
市场里人流熙攘,热闹喧嚣,或买或卖,忙碌其间。有瓜果蔬菜,家禽肉类,各种风味小吃。还有江湖卖药、说书献艺、打卦算命者都聚集于此,将庙前的广场拥占得满满的。其中,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这边拖着长音儿吆喝:“烧鸡,五香熏鸡子。”那边又扯开嗓门呼喊:“瓜子,五香瓜子。”
走进闹市,郑老太眉头紧皱,颇感心烦。丫头善解人意,搀扶老人避开人群,穿过地摊小贩。再拐个弯儿转到庙宇后侧,向一位算命先生的卦摊走去。
卦摊是张小型方桌,上面挑起黄色的幡幌,幌子上面标有八卦图形和“神算”字样。方桌上覆盖一块印有太极图形的黄色台布,台布上面放置一个拳头大小的圆形竹罐。
卦桌的椅位上,坐着一位满鬓银丝、胸前留有一蓬半白胡须的老翁。老者面孔修长,额头宽阔凸出,眼睛凹陷,两道花白的眉毛。他一身玄青色布纹长衫,外罩土褐色的半长马褂,头戴瓦灰色的道士圆帽,看上去就是老成持重的一副样子。
郑老太和丫头走近跟前。
卦翁闲逸地询问:“老太太,观察面相,您是遇到为难之事,想来此求上一卦,看看凶吉如何?”
郑老太的脸孔蒙着一层阴云,有点吞吐地说:“哦……是这样,我儿子婚配多年,儿媳一直未怀子息。我想预测预测,需要多长时间我才能盼来孙子?”
卦翁手捋胡须,话语爽快:“卜卦算命无一不准。您在此摇上一卦?本翁为您预测之后方能解答。”
郑老太凝重地点点头。
卦翁拿起竹罐,打开盖子,将罐内盛装的三个古色铜钱倒置在卦摊桌上。他伸手示意,请老太太起钱摇卦。
郑老太拿起铜钱,双手合十于掌心,郑重地靠在胸前。随即,凝神闭目,虔诚地静默一息。接着,她拢起双手,举臂摇晃铜钱,掌内发出“哗啦哗啦”的响钱声。摇罢之后,老太太将三枚铜钱小心翼翼地抛掷在卦摊桌上。
老太太如此这般,连续地摇了六次,方得以成卦。
卦翁注目地监测,认真地解析。依据卦象的脉络,字字抛金地断卦说:“娶妾生子。”
老太太呈出快慰之色,心里一时不很托底:“卦翁先生,您是说……只要我儿子娶了二房,就能怀孕有子?”
卦翁点点头,明确回复:“正是如此,您若为儿子娶了二房,就甭用为子孙后代的事情犯愁喽。”
“卦先生,您说我儿子娶了二房之后,是先生男、还是先生女呢?”老太太神经兮兮、忍不住还要刨根问底。
卦翁目光正视,没有正面回答:“老太太,生男生女都是您的造化。”
郑老太笑逐颜开,信口闲聊起来:“哦……不瞒您说,我儿子年龄不大,事业也算小有作为,上门提亲的人不在少数。就家境来说,要为儿子娶回三妻二妾也并非难事。只是,我们搬到城里不久,送来的庚帖太多。一时间,我左右为难,不知道应当怎样选择……才能够早日为家门生儿育女哟?”
老卦翁悠然一笑:“老太太,送来的庚帖多了也不必犯难,只要命里该有子孙,您就是让儿子以设坛抓阄的方式纳定妾身,娶来的媳妇也能为家门生儿育女,留下后代。这一点您就放心好了。”
“呵……经您这么一说,事情可就简单多了。”老太太眼亮一闪,为此深信不疑:“这一次,我干脆就拿定主意,让儿子以设坛抓阄的方式纳定妾身。这种办法既能顺从天命,又能节省精力,还可以避免拖延和耽搁时间。”
接着,老太太吩咐丫头:“春花,快赏给老先生双倍的摇卦钱。”
春花答应一声,从携带的包裹里拿出一大锭赏银,放在卦摊桌上。
离开卦摊,郑老太漾溢出满面喜气。难得主人高兴,春花也是显得随便一些,慢然地探问:“老太太,您还真想按照卦翁先生所说,要让老爷以抓阄的方式选定妾身呀?”
老太太含笑地瞥其一眼,执意地说:“方才……卦先生给指点迷津,提出了方案,我相信说得一准没错。这一次,必须安排儿子以设坛抓阄的方式选定妾身,保准能够早日给郑家带来后人。”
春花的脸色有些红润,隐含着一丝羞涩:“老太太,街头打卦算命的,真就那么准呀?”
老太太完全是信徒的一副样子,语气里毫不含糊:“我出身于旗人的贵族家庭,却是学习汉字,读过经书,满汉两族的文化知识我都能懂得与领会一些。通过多年的经历和亲身体验,我对于那些没有神祠和教义的萨满巫师已经不太相信,而是非常信服这种汉族经书的周易占卜。凡是遇到为难之事,我就信奉神明,需要以求卦占卜为准,并且,每次预测还是很灵验的。”
春花顺应地“哦”了一声,低下头不再多说。
心里高兴,闹市也感觉温馨宜人。主仆放慢脚步,观赏市场的景致,走到一位拉胡琴的艺人面前。
这位中年男性琴师,衣服破旧,双目塌陷,坐在一个木凳上。此人拿着胡琴,轻轻地调一调弦,右手便执起琴弓,左手辅了音脉。随即,他弯颈静默一息,身子略一前倾,忽然间右手一颤,琴弓即被拔力般地拉开,只闻一串清澈悦耳的琴声自弓底里喷泻而出,声音宛如山涧的幽泉,带着无限的思绪,悠扬婉转地流向远方……
紧随了琴声,郑老太神情如醉,融入了曲韵之中。她静默地站在那儿,微闭双目,置身于闹市却浑然不觉,嘴唇不自觉地随着乐感而频频鼓动。音流如水,疾徐起伏,脑际中的意念和遐想也在逐步升华:在美妙的意境里,她与一群天真的孩童在欢闹嘻戏。在理想的境界中,她与满堂的儿孙在美美地享受天伦。
琴声一曲一曲,老太太魂牵梦绕,一直思绪未醒。
春花站在旁边,瞧见主人陶醉的样子就想发笑。一时间,她不想扰乱老人的意境,捂住嘴巴避免笑出声来。可是,怎么忍耐却是憋不住这般笑茬,还是“噗嗤”一口、喷出一串“嘻嘻”的欢笑声。
老太太激醒地睁开眼睛,顾盼一下周围,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她唯恐旁人见笑,掩羞地捅了春花一下,吟声低语:“快给人家赏钱呀。”
春花知道主人佯怒,指了琴师回问:“老太太,您是要给这位琴师赏钱?”
“嗨……听了曲儿,就要赏钱嘛。”老太太又重复一遍。
春花从衣襟里掏出几个铜板,欲要给赏。
老太太赶忙阻拦说:“唉,倒是多赏一些呀。”
春花回手掏出一大把铜钱。迈上前去,放进盲人跟前的一个紫铜色的粗瓷大碗里面。
二人转身走开。春花乐口打趣:“老太太,您平时到茶馆里,都是点听词调高雅的曲牌,对于街头的小曲儿一直不感兴致。可是,方才听了几段粗俗的小调,您倒是怎么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呢?”
老太太惬然地挑起眉头,释怀地笑着说:“往常……我到茶馆里点听高雅的曲牌,不过是寻求开心、消愁解闷罢了,并没感觉有特别之处。可是,方才听到奏出的几段小调,就宛如天籁之音,意境清新优美,沁入了心脾肺腑。这大概就是……境由心生吧。”
春花了解主人的脾气,喏声回应:“哦……我懂了,只要老太太心里高兴,就什么曲儿都好听了。”
“那是啊!这还用说?就说家里现在的夫人,知书达礼,词调高雅,就是没有给郑家生出孩子。”郑老太头脑固执,思维观念被传宗接代的意识所左右了。她满腹怨言,为此忧心忡忡,总是把责任归罪在儿媳身上。且而,眼脸一扬接着说:“从今年的初春伊始,搬进城里居住。儿子就只顾忙于生意,张罗创办磨玉作坊,对于纳妾之事根本就是置若罔闻、置之不顾。为了延续子孙后代,传递家族的香火,完成老太爷的临终遗愿,我着急上火,心里生气,已经失去了忍耐限度,早就等不及了。听了卦先生预测,我的心里总算有了指望。”
春花顺情说话:“老太太的心思我十分理解。现在,您是不论媳妇贵贱,只要娶来家能够让您早日抱上孙子。就是吉星高照,万事大吉!”
郑老太高兴地拖着鼻音儿说:“哎……这话你可是说对喽。”
返家的路上,稳悠悠地坐在马车上……听着“呱哒呱哒”的马蹄声,亦是宛若韵律在心的妙音曲儿,郑老太的脸上满载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