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的新宅大院,座落在城区南端。褐色的桐漆大门,紫铜色的门环,一对石狮子蹲坐在门口两旁。
大宅院呈长方形,青砖青瓦的房屋围墙。院子里五间正房,两侧各有七间厢房。门窗是紫檀颜色,有一幅幅的雕花图案。院里的前边有个门房,厢房的后面有卫房和套院。房前屋后,花草树木错落有致,一株株绿染花开。
上房五间,中间与左面是堂房和客厅。右面的两间屋子是老太太的居住寝室。
郑老太吃斋念佛,为人处世讲究面子,积德行善的事情做过不少。日常生活中,她却因循守旧,孤僻古怪,就连室内的陈设也给人一种凝滞的沉重感觉。
屋内的迎面墙上,有一幅水彩艳丽的大型《百子戏春》图画。画面上阳光明媚,春气盎然,一群天真的孩童在尽兴地玩耍。他们形态各异,表现得活灵活现:有的在春柳树下追逐寻欢,有的在小溪旁边自由嬉戏,有的在花丛中笑颜扑蝶,有的在一起欣然地逗着蛐蛐。
图画两边,是一幅笔墨丰润的正楷楹联:
观音赐子石生辉
麒麟送孙玉呈祥
壁画下方,是一张褐色的方桌和两把坐椅。桌面中间,摆放两个白白胖胖的陶瓷娃娃,瓷娃的笑脸和稚趣的神态特别惹人喜爱。
瓷娃两边,有一对二尺多高、扁圆样式的青花瓷瓶。瓷瓶上的图案雅俗共赏,妙趣横生:一个英姿飒爽的男童,骑在祥瑞的麒麟背上,腾云驾雾、乘风而来。题字是:麒麟送子。
总观老人的室内布置,可谓;物尽人思。由此可见,郑老太盼望孙辈的急切心情和良苦用心了。
傍晚,老太太将儿子和媳妇传至上房。
夫妇推门迈进屋门,恭敬地站在老人面前。
郑先瑞三十出头,身材较高,身穿深蓝色的丝绸长衫,紫檀色短身马褂,脚踏双脊脸的圆口布鞋,脖颈后面一条黑粗的辫子。此人长方脸庞,鼻梁高耸,两道浓黑的眉毛,嘴唇棱角分明,一双眼睛清澈有神。他的长相不算英俊,却是儒雅沉稳,犹如玉树临风,不失男子汉的威严气派。
夫人个头适中,身穿海蓝色的镶边绣花旗袍,蛋青色绣花坎肩,脚穿海蓝色的圆口绣鞋,一头青柔的发丝盘在脑后,也是年近三十。她面容姣好,肤色细腻,鼻子端庄秀气,两条弯弯的眉毛,一双美丽的丹凤眼睛。只是身材稍瘦,形色单薄一些,模样温淑贤惠,越发显得文静俊美。
老太太正襟地坐在椅子上,开口宣布:“今天,我为先瑞纳妾的事情,去到庙街的卦摊测了一卦。预测之后,算卦先生明确指出:我儿如果早日纳妾,娶来的媳妇一准能够为郑家生养后人,我就不用再为传宗接代的事情犯愁喽。”
夫人温顺地迎合说:“先瑞纳妾的事情,额娘怎么按排儿媳都无可非议。”
郑先瑞不知下文,亦是听之任之:“额娘,对待纳妾之事,您看怎么好就怎么办。”
老太太一贯是长者气派,就此发表指示:“关于纳妾的人选问题,我决定采取卦先生提供的方案,准备以设坛抓阄的方式确定人选。额娘要尽快地为儿子张罗此事,省得你们拿不定主意,拖延和耽误时间。”
郑先瑞听来心里别扭,甚感难以接受,迟疑地回问:“额娘,采取抓阄的方式确定人选,我觉得不太妥善、不很合适。”
老太太脸上有了愠色,生硬地强调:“抓阄纳妾有何不妥?我看是未尝不可!这一次,必须按照卦先生指出的方案操办婚事,要广招人选,公开设坛抓阄。”
“额娘,抓阄选妾的方式愚昧荒唐,就是让一只瞎猫去撞死耗子。”郑先瑞不敢顶撞,只是苦心奉劝:“额娘,若是抓个不中意的媳妇,您老人家可是要后悔一辈子唉?”
老太太头脑固执,几乎不近人情。在她潜在的意识里,传宗接代就是家庭的头等大事。况且,郑氏家族上数几辈,虽然财运旺盛却是人丁不旺,到了郑先瑞这辈,仍然是一个男丁单传。儿子结婚数年,一直不见媳妇怀有身孕。长久的期盼与等待,早已超越了内心的承受底线。她的面孔非常刻板,如同一尊冷酷的石雕塑像,严厉地反驳:“给你添房纳妾,就是为了繁育后代,可不是摆在家里论牌面,看模样!这一次,娶来的媳妇不是做原配夫人,你就别再挑三拣四、找来借口拖延耽搁时间啦。”
母亲说一不二,事情不容更改。夫妻两人低头沉默,只能缄口不语。
瞅着二人闷不吭声,老太太怒声斥责:“当初,你们俩定亲的时候,先瑞就是筛筛选选、挑来挑去。媳妇倒是哪样都好,就是一直未怀身孕,没有给郑家生养后代!外面的生意我管不了,家里的事情必须由我说了算。”她杏眼一瞪,越发来了脾气,下了最后通牒:“这一回,听我的话一准没错!要想为郑家留下后人,就得遵照卦先生确定的方案操办婚事,此事就这么定了。”
婆母在上,就像压在心头的一座大山。夫人诺声回应:“额娘,设坛抓阄也好,儿媳听从安排。”
老太太的脸色缓和一些,仍然自作主张:“只要听从额娘的安排就好。我们郑门也是体面人家,要把纳妾的事情办理得喜庆隆重一些。”
郑先瑞心有抵触,推卸说:“额娘,这次设坛仪式,我看就由您老亲自‘中阄’才好。只要母亲满意,儿子完全服从。”
老太太瞪了儿子一眼,吩咐事宜:“这次抓阄纳妾,关系到家庭兴旺的头等大事,我们要公开设坛招标,把事情办理得有声有色、有些声势。为了妥善圆满一些,我想请来一位贵人主持这场纳妾仪式。”
郑先瑞提出意见:“额娘,仪式还是简单一些,甭请主持人,没有必要大张旗鼓。”
老太太偏执己见,语气越发强硬:“这件事情,当然要请来贵人主持仪式才好。但凡操办喜事,尚且有贵人在场,事情就会喜上加喜,更呈吉祥。”
郑先瑞无奈地反问:“额娘,按照您的意思,要请哪一位贵人来做现场主持呢?”
老太太眼皮一眨,心里早已有了人选:“我们郑家的大贵人,就是救过你阿玛一命的庄魁义。庄老太爷德高望重,请他前来主持设坛仪式,那是再好不过了。”
郑先瑞不想打扰恩人一家,直接地回复:“额娘,庄家人对待郑家恩重如山,我们将永世不忘!可是,庄老太爷已经年过六旬,身体不如从前。来回要翻山涉水,怎么好轻易地劳他大驾?”
老太太想了一想,转而改口:“如果不劳恩人大驾,尚且将庄老太爷的儿子庄凤山请来主持仪式也好。只要有恩家贵人在场,就会感到喜事呈祥、福音在即!”
郑先瑞还是借故推脱:“额娘,父亲过世之后,庄郑两家已经一两年没有走动了。”
老太太若有所思,语气有些沉凝下来:“这些年……庄家的境况一直不很景气。庄魁义为人厚道,性格刚强,他是有意与郑家疏远的。”想起往事,老人慈了眉眼,认真地回问:“先瑞,你阿玛不仅是临终之际有了嘱托,他在世的时候、就立下了庄郑两家的联婚亲约,你可还曾记得?”
郑先瑞接了话题,郑重地回答:“额娘,父亲的嘱托,儿子铭刻在心。庄郑两家尚且有了联姻的机缘,我们就一定实现父亲的遗愿,报答庄家人的大恩大德。”
老太太微微地皱起眉头,长长地叹口粗气说:“如今……庄魁义家里孙儿孙女齐全,只是盼望郑氏家族的孙辈待出。这次设坛抓阄纳妾,不仅关系到传宗接代的家庭大事,而且要知恩图报,完成你父亲盟誓的那桩遗愿。冥冥之中,我总是有个信念:上有你阿玛的神灵保佑,再请来庄姓家人添贵加喜,庄郑两家盟誓的婚约亲事就将福缘双全、有期可待了。”
郑先瑞肩负着使命,倍感重任在身。他哪里还有理由拒绝,顺从地允诺:“额娘,您放心。设坛抓阄,我派人请庄凤山主持仪式。”
老太太抿嘴一笑,算是点头作罢。
再说,郑老太要请的庄凤山,年近四十,祖籍山东牟平。道光年间,由于家乡连年荒灾,凤山爹的爷爷挑着担子,一路逃难来到东北,落户在城东沟的虎岭村。
庄郑两家的交情,要从二十多年前的一件事情说起。当年,郑先瑞的父亲郑世清也就三十几岁。
那是一年夏季间。郑世清骑着一匹大马,从矿区赶到城里办事。归来的途中,路经邑西北部的汤池河与哈达河的交汇处,到了山势陡峭、地势险要的滚马岭路段。道路的两侧,一面是陡立的山峰,一面是崖下的急流。而且,山路起伏不平,路面比较狭窄。
郑世清骑着高头大马,行至险要路段之际,一群送葬的队伍绕过山岗,仿佛突然间从对面迎头而来。马蹄疾驶,狭路相逢,一阵高亢悲哀的喇叭声,夹杂着送殡人群的嚎啕痛哭声骤然而起,震天齐鸣。郑世清胯下的烈马受到惊吓,顿时高尥蹶子,扬鬃疾嘶。
灾难突于其来,晃若从天而降。郑世清一时措手不及,不等缓过神来,就被暴惊的烈马甩进崖坡下面的河流之中。
水势湍急,河深莫测。郑世清不识水性,跌落在河水里竭力地挣扎了几下,就身不由己,失去了重心。
岸上的人望着水面,皆惊慌乱叫不知所措。这个时候,庄魁义正在附近的山坡帮助亲友砍柴。看见有人落水,情况危险必须救人要紧!此人事不迟疑,快速地奔下山岗,冲到前面。他顾不得脱去衣服,就高处一个鱼跃,纵身跳入了河流之中。
庄魁义个头不高,动作敏捷,十分擅长水性。经过一阵奋勇的拼搏,才把身材高大、奄奄一息的郑世清托出水面。随即,将落水者救上岸边,控尽腹中的积水,郑世清才算慢慢地苏醒过来。
救命之恩,郑世清感激不尽。得知庄魁义年长几岁,便是认做兄长。之后,郑世清曾经多次去到城东沟登门拜访,并且拿出重金和礼物答谢恩人。然而,庄魁义的家境虽然不很宽裕,却是胸怀宽广,刚直不阿。每每以“行善不图名,施恩不图报”的信条而婉言拒之。
郑世清有情有义,更是看重兄长的道德为人,请求与庄魁义结为亲家,以结百年之好,希望庄郑两家的姻亲血脉世世代代地传递下去。可是,当时的庄郑两家各有一子,既庄凤山和郑先瑞都是男儿,此项意愿一直未能实现。
为此,郑世清在临终之际留下遗言,在世的时候也嘱托妻子与儿子:凡是郑家后代,无论男女,尚且与庄恩人有联姻的机缘,就要结为亲家,誓必完成此项意愿。
逝者的嘱托,郑老太铭刻在心,天长日久,竟是成为老人的一块心病。此项誓愿没有完成,她心有愧疚,耿耿于怀,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感觉没有脸面向丈夫和祖宗交代。